​【比较与研究】极简主义诗歌第3期

【比较与研究】

极简主义诗歌：

2025 年 第 3 期

极简主义诗歌美学纲领

1.语言简洁，不用花词。

2.意象不繁，寓意深远。

3.情真理达，引起共鸣。

4.拒绝直白，比喻新奇。

5.言下有意，弦外有音。

诗人简介：北塔，原名徐伟锋，籍贯姑苏，现居大都，诗人、学者、翻译家，曾以诗人身份受邀赴美国、荷兰、韩国等4０余国参加各类文学、学术活动，率中国诗歌代表团前往墨西哥、匈牙利等30余国访问交流并参加诗会。已出版诗集《滚石有苔——石头诗选》、《巨蟒紧抱街衢——北京诗选》、学术专著《照亮自身的深渊——北塔诗学文选》和译著《八堂课》等近30部，有作品曾被译成英文、德文、罗马尼亚文等近20种外文。

■北塔

◎春雪

想要最后一次在天空的怀里旋舞，

怎奈风力不够，

旋即被大地扣留。

◎通州观大运河

这水波弓起背，

能驼我的船回江南，

可惜我的船早已在河底沉睡。

◎路灯

整夜整夜值守在大街上，

被钉在自身的光里的流浪者。

我希望：它们站着睁着眼也能睡着！

◎灵魂

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

想要找到一个肉身，

把自己埋进去，结束流荡的命运。

◎闹钟

你不把它的嗓门摁掉，

它会一直闹下去，

直到你重新昏睡。

◎鸟笼

很多鸟相互斗争得头破血流，

是为了一个笼子，

直到笼子破碎它们也不舍得出来。

◎埋

埋在时间里的

未必在记忆里

埋在记忆里的未必在文字里

◎桑拿

必须在这样逼仄的空间，

才能把杂念和着水份蒸出去，

不过，有成为干尸的危险。

◎星与月

群星似乎喜欢群居

而月亮宁愿离群索居

渐渐地群星不再把他看做他们中的一颗

◎燃灯塔

周围矗立起太多的塔楼，

而千年古塔依然兀自傲立，

依然是这里的地标。

◎ 冬树自白

我撕下自己身上仅剩的叶子

种植于大地的稿纸

风一转身，就把它们一一叼走 

◎ 书国叹

为成就一部书

多少文字在流血

多少句子被阉割

多少精韵被软埋

主题：一个互为镜像的“悖论宇宙”

这十二首诗，若孤立赏读，是十二枚锋利的碎片；但若将它们并置，则构成了一座充满张力与悖论的星空图谱。它们并非散点分布，而是围绕几个核心命题，形成了强烈的互文与共振。

1. 自由与禁锢的悖论：这是最鲜明的母题。

* 《鸟笼》揭示的是“笼中争自由”的荒诞，而《路灯》则展现了“光中如囚徒”的困境。一者是主动投入禁锢，一者是被动钉于光明，两者从不同侧面证明了同一个真相：真正的禁锢往往内化于心，甚至成为个体身份意识的一部分。

* 这种悖论在《灵魂》中达到顶峰：无形的灵魂渴望有形的肉身作为归宿，这本身就是对“自由”最深刻的反讽——绝对的自由（流荡）无法忍受，必须通过自我“埋藏”（受限）来获得安宁。

2. 存在与湮灭的辩证 

* 《埋》构建了一个层层消解的存在链条：时间 → 记忆 → 文字。它冷静地指出，任何形式的留存都是暂时的、不可靠的。

* 然而，《燃灯塔》和《冬树自白》则从反面回应了这种虚无。古塔的“傲立”是对时间湮灭的抵抗，即便“周围矗立起太多的塔楼”，其存在本身即是意义。冬树将落叶“种植于稿纸”，即便最终被风叼走，那个“种植”的动作，已是生命对抗流逝的英雄主义表现。这正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哲学：明知终将湮灭，却依然要确证此刻的存在。

3. 唤醒与沉睡的循环

* 《闹钟》是外在的、粗暴的唤醒，但它对抗的是人类重新“昏睡”的惯性。这揭示了个体精神状态的惰性。

* 而《桑拿》则是一种内在的、自觉的净化，是主动寻求的“唤醒”。但诗人敏锐地指出，这种极端的净化有“成为干尸的危险”——在祛除杂念的同时，也可能蒸发生命的活力与湿度。这使“清醒”本身也成为一种需要警惕的代价。

诗学：极简主义下的“冰山”与“留白”

北塔的“极简”，是海明威“冰山理论”的诗意实践。水面之上的八分之一，是精准的物象和冷静的叙述；而水面之下，则是巨大的、需要读者用“再思”去填补的沉默空间。

* 语言的减法，意象的乘法：如《春雪》中“风力不够”，四个字蕴含了天时、地利、机缘、个人努力等无数未言的遗憾。《通州观大运河》中“船早已在河底沉睡”，一个意象同时指代了历史的载体、个人的梦想、乃至一种行动力的消亡。

* 结尾的爆破力：每首诗的结尾都像一个精心设置的爆破点，将前文积累的能量瞬间释放，并导向开放的沉思。例如《桑拿》的“干尸”，《鸟笼》的“不舍得出来”，都是在平静叙述后突然亮出的锋芒，刺穿表象，直抵真相。

结语：于微小处显宏大，于沉默中听惊雷。

北塔的这些诗，不是宏大的史诗，而是哲学的微雕。他将关于存在、自由、记忆、创作的核心命题，压缩于日常事物的瞬间感悟。这种“极简”，恰恰是对这个信息过剩时代的诗意抵抗。他用自己的创作实践告诉我们：极简，不是贫乏，而是精神的提纯；不是声音的减弱，而是将呐喊浓缩为一声精准的钟鸣，在读者心中激起悠长的回响和警铃。他的诗，是写给这个喧嚣时代的一首首冷静而深沉的箴言。

诗人简介：铄城，本名解品军，祖籍山东沂水，现居黄河入海口。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0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有作品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青年文学》《中国校园文学》《上海文学》《诗选刊》等发表。

■铄城

◎我

黄河去了大海

我和一粒沙子留在了入海口

往前一步是大海

这是一条河的勇气

我一退再退

退成一粒雪花

下在茫茫巴颜喀拉大雪山

◎三重白

第一重，是盐碱地

第二重，是芦花

第三重，是一场大雪

三重之外

是母亲的白发

◎黄河入海口的十月

芦花，如雪

有大风

落在脸上的

温暖，是拒绝融化的水

荒野无边

我哪也不想去

我在这里就是制造孤独

这一刻，黄河在入海

而我也想起了你

◎我愿

在黄河入海口

我愿为鱼，生出月光

产出盐碱的鳞片

我愿为鸟

遨翔这辽阔

只有大风知道我翅膀的踪迹

我愿为泥沙

那么多的水抚摸着我

这份爱让我昼夜不停地长大

在黄河入海口

我愿像母亲一样

相信自己就是大地的一部分

◎黄河水

从巴颜喀拉山，至大海

一路放低自己

低进人间，低进泥沙

抬高的是河床，是活命的盐碱地

屈膝而行，带走关节的疼痛

苦难，堆积成金色的河滩

从巴颜喀拉山，至大海

站高一点

看一条大河的柔软

纷纷倒下的，是草木，是众生的肉体

解读：超越“地理诗歌”：一种“溯源”与“汇流”的存在主义哲学。

铄城的诗歌，其真正魅力不在于描绘了“黄河入海口”这一独特地理，而在于他将此地升华为一个巨大的哲学隐喻装置，用以探讨一个核心的现代性命题：个体（渺小、短暂）如何在宇宙性存在（宏大、永恒）中找到自身的位置与意义？ 他的诗提供了一种动态的、充满张力的解答，其核心可概括为“溯源”与“汇流”的双向运动。

1. 逆向的“溯源”：从“沙”到“雪”的精神返乡。

在大多数叙事中，“奔向大海”是目标和归宿。但铄城在《我》中展现了一个惊人的逆向思维：

黄河去了大海

我和一粒沙子

留在了入海口

……

我一退再退

退成一粒雪花

下在茫茫巴颜喀拉大雪山

这是一种深刻的“精神溯源”。当整个世界的趋势是前进、扩张、融入更广阔的舞台（大海）时，诗人选择了“退”。这种“退”不是消极，而是主动向生命源头的回归。从入海口的“沙”（存在的终点，亦是碎片化的状态），逆流而上，回溯到源头的“雪”（纯净的、本源的、未分化的状态）。这并非物理空间的移动，而是一次精神上的“返乡”，旨在为疲惫、孤独的现代灵魂寻找到最初的纯洁性与完整性。“退”，在他这里，成为一种更深刻的前进。

2. 正向的“汇流”：在“成为”中抵达“存在”

与“溯源”相对应的是“汇流”。诗人不仅向往源头，更渴望以最彻底的姿态融入当下的环境。在《我愿》中，这种渴望表达得淋漓尽致：

我愿为鱼，为鸟，为泥沙……我愿像母亲一样/相信自己就是大地的一部分。这不是浪漫的比喻，而是一种存在主义的“投身”。通过意愿性的“成为”（鱼、鸟、泥沙），个体消解了与世界的隔阂与对立。当“我”成为万物，万物亦成为“我”时，个体的孤独感便被一种与宇宙同频共振的宏大归属感所取代。“汇流”，即是通过与世界的深度融合，来确认自身存在的真实性。 这种哲学，与《黄河水》中“放低自己”以“抬高”河床的智慧一脉相承——最大的价值，恰是通过自我奉献来实现的。

3. “白”的辩证法：从荒芜到丰饶的生命层积。

我们再审视《三重白》。之前的解读停留在意象的叠加，但“再思考”后，我们看到了一条清晰的生命逻辑链：

* 盐碱地之白：是底色，是贫瘠、苦难与残酷的生存条件。这是生命的起点，是“重负”。

* 芦花之白：是在盐碱地上生长出的生命。它柔韧，在风中摇曳，代表了生命在苦难中的坚韧与绽放。

* 大雪之白：是覆盖一切的自然伟力，它净化、肃穆，代表了时间的流逝、命运的无常以及一种超越性的静默与庄严。

* 母亲白发之白：这是最终的升华。它超越了自然之白，是前三重“白”的结晶。它象征着生命在与苦难、坚韧、时间搏斗后，所沉淀下的全部爱与牺牲。这“四重白”并非并列，而是递进和层积的关系。它揭示了一个深刻的辩证法：最荒芜的土地（盐碱地），恰恰通过生命的历程（芦花、大雪的时间流逝），最终凝结成了最丰饶的情感（母亲的白发）。荒芜是丰饶的土壤，苦难是爱的代价。 这是铄城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土地最深刻的理解。

4. 极简主义作为哲学：沉默的言说

基于以上哲学内核，铄城的“极简主义”就不再仅仅是风格选择，而是一种必然。当主题涉及本源、永恒和宇宙性的孤独时，任何繁复的修辞都显得轻浮。

* 他的“简”是“淘洗”后的结果，如同河水千万次冲刷后留下的圆润卵石。

* 他的“静”是“蕴含”着的巨响，如同黄河水下暗流的汹涌。

* 他的“留白”是为读者腾出空间，让宇宙的沉默和个人的共鸣在其中回荡。正如《黄河入海口的十月》中，“我在这里/就是制造孤独”，这种极简的陈述，其背后是面对“荒野无边”和“黄河入海”时，内心掀起的滔天巨浪。

结论：我们发现铄城不仅仅是一位“地理诗人”，更是一位“大地诗人”。他的诗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哲学系统：

* 空间上，他立足于“入海口”这个矛盾统一体（河与海、淡与咸、动与静的交界），象征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机遇。

* 时间上，他通过“溯源”与“汇流”，将过去（源头）、现在（入海口）、未来（大海）贯通，思考生命的循环。

* 价值上，他礼赞“放低”与“退守”的智慧，在奉献与融入中寻找个体的崇高。他的诗，是写给黄河入海口的抒情诗，更是用极简线条为飘忽不定的现代灵魂绘制的一张安身立命的地图。地图的中心，写着：通过回归本源和融入世界，个体方能克服渺小与孤独，在永恒的自然律动中，找到那份深沉而宁静的归属。

核心诗学：冰与火的诗学旅程

一、 精神源点：沉思的哲人与在场的见证者

北塔的诗歌创作，源于一种与世界保持审慎距离的沉思。他是一位冷静的观察者，习惯于站在人生的岸边，以手术刀般精准的语言，解剖日常事物背后蕴藏的哲学命题。在他笔下，一盏《路灯》成为“被钉在自身的光里的流浪者”，一个《鸟笼》则揭示了自由与归属的永恒悖论。他的关切是形而上的，致力于探索灵魂的漂泊、时间的湮灭、觉醒与沉睡的循环。诗歌于他，是捕捉瞬间以抵达永恒的理性工具。

而铄城的诗，则深深扎根于生活的土壤与历史的断层。他是一位深情的介入者与坚定的见证者，其诗歌血脉中流淌着工厂的机油、父辈的汗水、土地的哀愁与时代的尘埃。他主动拥抱生活，带着全部的生命体温与情感卷入其中，去感受、记录并质问。他的诗拥有沉甸甸的“重量”，这重量源自《车过临沂》时对故土的复杂情愫，源自对逝去的工业时代的追忆，也源自对平凡个体命运的深切关怀。诗歌于他，是安放记忆、抵抗遗忘的情感载体。

二、 意象与语言：冷凝的刃与灼热的矿

精神源点的迥异，直接塑造了二人独特的意象系统与语言质地。

北塔追求极简主义的“少即是多”。他的意象如同被反复打磨的水晶，剔尽冗余，只留存支撑思想的坚实骨架。雪、塔、钟、笼——这些日常物象在他的诗中被迅速抽象化，升华为哲学概念的象征。其语言精准、冷峻，宛若闪着寒光的手术刀，下笔冷静克制，所有情感的波动都被封存于文本的冰山之下，等待读者静心聆听那冰层深处的轰鸣。

铄城的意象则恰恰相反，它们饱含具体的历史感与生活的粗粝感。铁窗、锅炉、断墙、父亲的咳嗽——这些意象本身便是丰饶的故事，镌刻着无法磨灭的时代印记与个人生命的体温。他的语言充满张力，时而如暗流涌动的地下河，时而如喷薄而出的岩浆。他不回避情感的直抒，那种真挚、饱满甚至带有痛感的抒情，能直接撞击读者的心灵。他的语言不是冷却的利刃，而是刚从生活熔炉中取出、仍在滋滋作响的灼热矿石。

三、 殊途同归：对“人之存在”的深切关怀

尽管诗路迥异，但这两位卓越的诗人都最终抵达了诗歌的终极关怀——对“人”的存在境遇的深刻洞察与深切抚慰。

北塔通过哲学的透镜，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自身的处境。他揭示出现代人的困境往往源于内在的悖论：对自由的渴望可能构筑新的牢笼，对清醒的追求难敌惰性的沉沦。阅读北塔，我们变得更为清醒、睿智，学会以理性的姿态审视自我与世界。

铄城则通过生命的经验，让我们更深刻地感受存在的重量。他为无处安放的乡愁提供容器，为即将被遗忘的记忆刻下印记，替那些沉默的生命发出声响。阅读铄城，我们变得更为丰盈、深情，在情感的共鸣中获得慰藉与前行的力量。

结语

北塔更像是一位诗歌领域的哲人和建筑师。他的诗歌是一座用语言和思想精心构筑的殿堂，邀请读者进入其中，进行一场智识的探险。他承接了自朦胧诗以来中国诗歌对深度模式和人文精神的追求。

铄城则更像是一位生活的记录者和咏叹者。他的诗歌是从生命土壤里自然生长出的庄稼，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阳光的温度。他代表了当代诗歌中一股强大的回归日常、致敬平凡的力量，与“底层写作”、“新现实主义”等潮流有共鸣之处。

来源：极简主义诗歌

作者：①北塔  ②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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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