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湘西行(组诗)

余米2025-11-13 06:43:26

湘西行(组诗)

 

作者:余米

 

1、乾州古城

 

万溶江把乾象折成银箔,

揉进水里——

因此,湘西的褶皱瞬间隆起。

如同一页夏商的简牍,

山雨一掀,墨迹犹湿,

长出青石板、吊脚楼、封火墙。

 

梳子形城垣顺江展开,

五溪蛮地,千年山脊俯首。

南门、通济门、月城,

三门把月亮揽进瓮城;

拱极门一段嘉庆青石,

丈余残垣,却撑起湘西夜空,

仿佛将北斗星钉在穹顶。

 

胡家塘荷叶是唐宋铜镜,

照见井台与民居的前世;

文庙、九福堂、节孝坊……

把明清雕花化作飞凤,

又被汉、苗、土家的烟火

轻轻接回人间。

 

时间抽出五彩丝线,

苗针一绣,把丝线绣成纹样;

土家锦机在星光下抛梭,

把湘、鄂、渝、黔的笑声

编织成夜幕下的灯潮。

 

沈从文简笔落下“整齐干净”,

像月光在宣纸上留下的小楷。

铁索桥边,游人伸手,

握成一把钥匙,对准同心锁。

古城,四千二百年文脉,

是岁月悄悄系的结。

 

腕上绳圈一拉,系着

苗年鼓、社巴摆手、春会篝火,

在血脉里,随心律起伏。

慢游石板路、十里古巷、河街,

看“小桥、流水、人家”风情;

闻腊肉、酸鱼、米豆腐香,

体验苗绣、土家织锦、银饰锻造;

体会石头城的人文底蕴,

品味“岁月静好”民族融合。

 

乾州,是活着的千年苗疆边城,

把明清城墙、乾卦风水、

“南方长城”——

多民族非遗与慢呼吸铺展成一幅

低首可闻可触的星图。

 

2、茶洞古镇

 

三省,聚集在一声鸡鸣里,

湘的糯米、黔的辣椒、渝的盐

同时沉进同一条江——

像三轮月亮

被清水江一并揽入怀中,

水里,便有了同潮的叹息。

 

拉拉渡的缆绳,

是时间遗落的经络;

船夫一拉,

把昨天、今天、明天的倒影

拉成满船旧岁的皱纹。

俯下身,一抬脚,

童年的自己从水里爬上岸,

裤脚还滴着未写完的《边城》。

 

江宽不过百米,却盛得下

沈从文的笔尖,翠翠的等待,

以及我突然喊不出的名字,

白塔替我喊了一声,回应在水里。

吊脚楼是树在风中的耳朵,

闻腊肉把腊月熏得更浓,

听苗鼓把山敲得更空,

看河灯把中秋漂得更远。

 

灯笼一亮,整座古镇

被岁月倒扣成一只碗,

盛满隔夜的灯芯,

和一勺熬得稠稠的油茶,

将旧时光慢慢沉淀。

 

孤塔,站在江心,

像一枚不肯熔化的银锭,

守住嘉庆八年

留在炮口的锈痕,

替来不及告别的人

护住最后一道光晕。

 

伸手想扣响“边城”的铜环,

却只摸到书页溜走的风:

它先吹青渡口的芳草,

再吹白翠翠的鬓角,

又吹国立茶师窗缝里

那未读完的《中国通史》,

最后,吹亮我掌心那盏

不肯上岸的灯。

 

于是,放下行李,

脱下身份,卸下省份,

将姓名模糊,

把一路的风尘拍打。

让清水江,给我

起一个没有籍贯的小名:

叫过客,或者叫归人。

 

3、芙蓉镇

 

酉水把两千三百年月光

酿成一坛酒,

轻轻倒入吊脚楼的瓦缝,

战国沉下去,酒香飘上来。

 

瀑布像一轴银简,

鳞甲是六十行狂草,

被风哗哗地掀起。

水帘是倒悬的经书,

每一滴,都是在念诵。

看不见的酉阳县志,

原是土王未盖的铜印。

 

五里青石板,一步一更鼓——

左边是酉阳,右边是晓庆米豆腐,

脚下石板响成一串算盘珠,

回音,把五百六十家旧号

拨成兑剩的一撮灰烬。

转角处,溪州铜柱上的字,

刻出楚王与土家交界的痕迹; 

而电影海报里的笑声,

却换成了票根。

 

张口,舌尖就能碰到:

去年吊在火盆上的腊肉,

前朝埋在瓮里的蒿草粑,

咸得入味,涩得正好,

像老土司临终前

那句没说完的土话。

 

吊脚楼,悬在瀑声之上,

灯一燃,水雾碎成银浪。

土家女用月色与山花,

沿着西兰卡普③的经纬穿梭,

织出一匹匹会低语的波纹。

轻轻一抖,

整座古镇便随摆手舞起伏,

像一尾上岸已久的鱼,

终于又回到水里欢笑。

 

深夜,瀑声扬起,

古镇如一枚风铃,

挂在夜空的胸前,风一吹

便摇得天地俱响。

响给山水听,也响给

那个睡梦中的自己。

 

回头:酉水已幻成影子,

从此,走到哪里,

哪里就有一条隐形水脉,

泻成一条水巷,为你留出

只够心灵现身的老街;

让地志,在回声里

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4、猛洞河

 

猛洞河劈开湘西峡谷,

山沉默,水咆哮;

百里闪电在裂缝里

一次次亮出伤痕。

峭壁是刀背,苔藓是刀锈;

影子被峡谷削成薄冰,

贴在三百座溶洞的唇边,

不肯融化。

 

从哈妮宫到牛路河,

十七公里脉络,一百零八次波动;

每一次跌落,

把“我”裂变成“我们”,

裂成一簇簇

来不及绽放的浪花。

 

抓住橡皮艇的绳索,

如同抓住水脊;

险滩为关节,漩涡为心胸,

瀑布一张口,把我唱成

一路荡气回肠的歌曲。

 

曾经上京进贡的大楠木,

把土司的雄心漂成涟漪;

暗礁处,被水反刍的年轮,

一圈圈浮着一朝旧痛,

像不肯愈合的铭文。

 

我伸手去捞遗落的号子,

却抓住一把碎银;

它们从二百米高空跳下,

替那些不敢纵身的人,

把一次越界的飞行补充。

 

在九十四险滩处,

下游的沅江,用更大的沉默

替我提前预习,

像古老的船手把嗓子亮起。

去追赶那面已经远去的帆影,

再听酉水尚未发出的声音,

看未靠岸的重逢

如何一点点碎成水纹。

 

5、坐龙峡

 

把湘西比作一柄尺子,

这里,便是最精准的那道刻线。

俯视中,酉水

被“咝”一声剪成侧影,

三百米落差的一声叹息,

仍滴着银河的碎屑。

 

我侧身,像一粒逗号

卡进三百万年前的石缝。

那部只许一人通过的经卷,

仍在用雷霆翻页。

 

铁梯,如竖立的闪电,

板栗木栈道,是曲张的脉搏,

踩在岩石上的每一步,

叩醒着沉睡中的寂静。

 

跳墩轻点,心弦紧绷,

影随石跃,似凌空越谷;

下一潭碧水,

将我轻轻托起,继续梦中的行程。

 

龙涎瀑倒挂,

漱出三十八面翠玉,

每一面镜子,都映出我

从未谋面的前世模样。

 

七条干瀑,枯成七根古弦,

风不敢拨,雾不敢拨,

只有我的脚步声,

用回音在轻轻弹奏。

 

树根缝天,藤蔓替悬崖梳理;

一千二百八十三种维管植物,

一亿把负氧小钥匙旋开肺孔。

雾霾无声,六百米的落差,

被溪流裁成梯级日历。

 

吊脚楼让脚伸进水里,

腊肉在梁上晃来晃去,

一小杯苞谷烧,

便将夕阳染成红晕。

 

峡谷已拉上一道

只能容灵魂通过的拉链。

我知道,有一枚

未写完的标点,

在最窄的缝隙间

等待下一个敢于侧身的人,

用微光,轻轻地

给他续上下一句。

 

6、红石林

 

海浪停了,是谁一抬手,

把“最美地质公园”,

悄悄写进“红石林”的波纹?

像老龙王忘收的晚霞,

被岁月按下了暂停。

 

我把掌心贴上去:

“咚咚咚……”

石壁里竟回声成潮,

像古生代的声浪,

隔着四亿多年拍岸。

 

清晨胭脂,正午玫瑰,傍晚铁棕,

雨来,天空关掉所有灯,

石头,黑成暮色旧唱片,

在浪纹里沙沙作响,

哼起盐味的小夜曲。

 

我踩着海相纹理的遗迹回走,

想找那个只靠鳃缝呼吸的自己。

螺旋的菊石、坍塌的珊瑚塔、

被浪咬空的鲸骨……

全是深海里没来得及说完的叹息。

 

天池,是一枚玻璃邮票,

贴在地球这封情书的封口;

地池,是一面铜镜,

把所有影子浓缩成种子;

人池,像上苍赐予的银戒,

圈圈波纹是揉皱的手指。

 

我拾起赭红石片,

握住奥陶纪④海浪。

盐晶凝住月亮,照醒扬子古海。

“神龟探海”巨龟石景,

保持着亿年不变的姿势,

慢慢爬进时光的画廊。

 

跨进深蓝隧道,石纹骤然收紧,

我像一枚遗落的贝壳,

被古海洋的暗流反刍,

驮着整块陆地暗红的孤独,

替我把心跳换成矿化的涟漪。

 

回头望,那封用红云封口、

以红石林作墨迹的情书,

被天空塞进更深的梦里。

把“海百合”、“腕足”写进海底,

仍潜藏在陆地深处,

一声不吭的继续潮汐。

 

7、德夯苗寨

 

德夯,银河洗白的鼓皮,

在峡谷深处悄悄绷紧。

“天下鼓乡”的脉搏,

被苗语轻轻按在鼓心。

瀑纱“美丽”得像露珠,

一颗颗从千丈崖壁滚落,

溅起回响,在碎石上起舞。

 

九龙溪滑过银鼓的边沿,

一路轻敲,替夜风系铃;

盘古峰翻个葫芦跟斗,

把七百米海拔,

磨成一片高空的奇景,

整个峡谷回荡云海的鼓声。

吊脚楼的飞檐悬在鼓面上,

篝火,伴随着节奏一闪一闪。

 

封火墙侧身,挡住峡谷的风,

替古碾守住一轮慢吞吞的月;

石拱桥把筒车递来的水声,

纺成一圈无形的波纹,

悄悄挂进夜幕的帘中。

 

在草鞋磨亮的石板上,

回放着五代鼓王的节拍;

夕阳里,铜的沸腾

缓缓冷却成炊烟,

节日是翻飞的鼓面。

 

四月八的乌饭香把鼓面染黑,

三月三歌会的高腔,

沿拦门酒七层火梯盘旋而上;

椎牛的血,接龙的舞,

一起拍向同一张牛皮,

替它打上暗红的印记。

 

被时间漂白的流纱,

落进“苗寨活化石”的记忆。

二百一十六米的飘带,

刚好是苗王落下的

二百一十六声山令,

替不敢呐喊的山雀,

把身体展开成垂直的谣曲。

 

矮寨大桥伸来,

世界跨峡谷最长的钢弓,

弹射云端的车流;

风同时翻开新旧两页,

桥洞像倒扣的钟,

把远古的余音

揉进一声短促的车鸣。

 

夜幕降临,星火未燃,

银匠锤打的火舌先至;

竹编师用篾刀刮薄黑夜,

挑花女把星云回针

锁进锦带、头帕;

木匠的榫头,暗中

把整座峡谷抬高半寸。

 

火塘,是老牛皮上

烫出的第三只眼睛;

鼓点敲得一群小飞蛾,

去追赶流萤,

扑向银色的天际,

然后,落进苗寨的瞳孔。

 

灯火送客时,峡谷

把“德夯”剪成一页书签,

夹进暮雾厚重的章节。

像一条不肯离去的河,

用延绵起伏的浪语

和无形的手势,一遍遍追问

那鼓声不息的谜底。

 

注释:

①茶洞古镇,隶属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地处湘、黔、渝三省(市)交界,有“一脚踏三省”“鸡鸣听三省市”之称。1934年,沈从文以茶洞为原型创作小说《边城》,因此,2005年正式更名“边城镇”。

②“芙蓉镇,本名王村,1986年谢晋导演、刘晓庆姜文主演的电影《芙蓉镇》在此拍摄,王村于2007年正式更名为“芙蓉镇”。

③“西兰卡普”是土家族的一种传统手工织锦,在土家语中,“西兰”意为“铺盖”,“卡普”意为“花”,“西兰卡普”即“花铺盖”。

④奥陶纪是地质年代中的古生代第二个纪,大约从 4.85亿年前到4.43亿年前,海洋生物极度繁盛,尤其是腕足动物、三叶虫、海百合、珊瑚、牙形石等,是一个“海洋生物大爆发”之后继续繁荣、最终因气候剧变而终结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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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余米,曾任职《羊城晚报》报业集团子报,现任广东省文化艺术行业协会常务副秘书长、《华人头条》广东频道执行总裁。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作家,大学课程教授,资深媒体人。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电台发表、播放文学作品,代表作有《我们在地平线上等你》《三月,我是你的新郎》《今夜,我睡在月的故乡》等,并被全国多家网络平台推送。出版有儿童诗集《小星星》,诗歌、小说、散文辑《春蕾集》,诗集《我从三月走过》《父亲,是条流淌的河》,综合类文学专辑《澎湃的风》等。多次获得全国性奖项。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