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作仁近作二十首
徐作仁
1、斜风把老太阳搡到桑树枝桠上
父亲，你还有几锄地没挖完
手上的茧子还在隐隐发痒
那是岁月与锄把摩挲留下的滚烫
一锄下去，你腰杆被蜇得弯了一下
再一锄，挖出一坨顽石
这泥土藏着的犟脾气，不服输
父亲，你捡起石头一甩
疲惫、烦闷和肩周炎也甩向桑树
那弧度里藏着生活的重量
桑树上的老太阳落下了
父亲，你扛着锄把回家的路拖得老长
像是日子里，你从不言说的念想
2025.1.1
2、在惊蛰的田野上
艾草刚燻走蛇虫蚊鼠与霉味
草灰还未掸落，稼禾急切
喊亮你绰号，喊忙你身子
此刻，惊蛰的田野
可供你挥霍汗水，喘息
挥霍老茧子里力气的滚烫
起势的麦子，盼肥的土豆
盼你，等你，黏你
日头尚未当午，父亲
禾下土已浸满你汗水的润泽
你阳气蓬勃，似一杆最粗最壮的苞谷
叶子轻拂，让田野添三分妩媚
又像毛豆秸，趁惊蛰未雷
就挂出鲜嫩，三荚五荚
拄锄回望，檐角桃树粉红
篱边黄瓜藤吐出惊蛰的嫩黄
父亲，你摁灭烟头深深吸口气
把能够挥霍的，再次挥霍
2025.1.2
3、感谢有你（同题诗）
守在旧扉边的残联
感谢有你，携来半缕温馨
你轻风拂动，希望便红了一点
似掩非掩的柴门
感谢有你，系上一丝消息
你喜蛛挂帘，空寂就淡了一点
也感谢有你，数片落叶
把那些乱堆乱放的时光
在干檐口，悄然掩埋
还感谢有你，几丛新草
把那些横七竖八的苍凉
在蹊路上，铺出绿意盎然
没有衣锦，也不是荣归
这千里之外的边乡
感谢有你，与我并肩作伴
2025.1.5
4、乱石沟
这些石头，百无一用
在乱石沟乱堆乱放
残缺磨盘，漏洞猪槽
是谁家抛弃了日子的磕绊
断裂碑碣，缺耳狮头，
是那户遗失了宗祠的威严
半块青石宅匾尤其神伤
“鸿”字的鸟儿，踪迹迷茫
石头无语，老太阳也吝于开腔
风蹓跶石间，逗弄时间虫儿
抖出几句风凉话
戳痛乱石沟的黯疮
2025.1.5
5、我家住在向阳坡上（题图诗）
与高楼比邻，跟闹市接壞
先祖笃定的方位，坐北朝南
我家住在向阳坡上
我家逼仄。在梯田边边
黄菜花与绿麦苗，静心拱出
日子的香馥与坦荡
我家低矮。在蓝天底下
竹杆子一撑，就可以黏着
飘逸的白云和阳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市声充耳不闻，高楼视而不见
拄稳锄头把子，我就是神仙
入暮时分，炊烟亲昵拭汗
一把弯月似的镰刀
正好收割幸福的疲劳
2025.1.6
6、会修缮的夜色
缺只翘檐的敝屋，过于老气
佝偻瘦削，随几片落叶
在风中摇摇晃晃
一只瘦竹，钓不出往昔炊烟
开空花的李子树，枝桠稀疏
像个老耄在风中瑟瑟颤颤
稀发把空寂梳乱
繁茂的过往，如云霞消散
一眼是长满虫洞的窝麻菜
在角落里守着瑟缩
一眼是半人高的玉米杆杆
被矮天压得更矮，弯着无奈
夜色肯定学会了修缮
温柔的纱幔把沧桑涂去
娘，静静地，静静地
眸光中滤去荒芜的色彩
她看见夜色把一切修缮光鲜
在兴旺发达的小院
是往昔的笑语在空气中弥漫
记忆里的温暖，如繁花重开
2025.1.7
7、娘在三月挑选黄瓜种子
两只麻雀在李子树枝头
一边斗曲，一边赛舞
恰似灵动的乡野音符
挠得娘的心尖，绽开黄花
娘把精心挑选的种子收好
笸箩学娘，也盛着欢欣
待明日惊蛰探出眉眼
在篱畔，将黄瓜种细细播撒
微风知晓娘心底的念想
携着雀语与三月，从枝头
轻快跳跃到檐前，又跳跃着
亲昵地伏在娘的脚下
娘微抿嘴角，眸光盈满期盼
仿佛已见黄瓜藤爬满篱架
娘轻触心花，小心翼翼
似要收获鸟鸣与岁月的瓜香
2025.1.8
8、毛狗坡*
人丁兴旺时，棒小伙与巧媳妇
在麦子地对歌，在苞谷地谈情
有人扮作久已灭迹的毛狗
给寻常日子添几分笑声
而后，蒲公英般的媳妇、小子
随一阵风，去远方捞世界
老了的棒小伙、巧媳妇
在蒿草中间，身影矮了几分
此刻，一只新毛狗用尖叫的红
在蒿草间，将一个旧名字
镀得半新半旧
2025.1.9
*注：乡下人称狐狸为毛狗。
9、跟稼禾们唠嗑
不需要端坐，默数时间念珠
在一杆不长不短的叶子烟中
父亲与母亲，吐纳村语俚言
与钟爱的稼禾唠嗑
先和麦子唠唠
说说你针尖般的叶
戳破霜雪的迷茫，绿着倔强
待到芒种，麦浪与镰刀
共一曲丰收的欢畅
再同土豆讲讲
黑土地的襁褓让你悄悄长胖
那些藤蔓是触摸岁月的指尖
拈集春雨，掇取蛙声
把藏在泥里的梦拱出地面
还要跟菠菜聊聊
你着翡翠衣裳在园里亮相
佩戴晨露耳坠，曼舞霓裳
春秋冬夏，你柔肠万种
把日子熬成鲜嫩豆腐汤
最后与红海椒嗑嗑
你最爱用火辣激情，把生活
调剂得色香味俱全
即便挂在檐下也恰似灯笼
红出实实在在的泥屋柴房
一年二十四个话把子
父亲和母亲十分投机
稍有拌嘴，包括——
糯包谷、红苕种、菠菜籽
猪食、鸡窝、篱架、檐墙
呼噜、秃顶、腰椎、血压
甚至红白喜事的分子
2025.1.10
10、在工地听鹧鸪*
将那碗名叫鹧鸪子的中药
一饮而尽，看一队蚂蚁
在砖料场，搬运命运的重量
像搬运阳光祈出的骨头
用纤细触须编织蜿蜒的日子
一把沉重的砖刀，把无尽的
卑微、汗水、伤痛与牵挂
砌进高楼，砌成他乡繁华
喝进喉间药味，巴苦巴苦
鹧鸪子的啼鸣，也巴苦巴苦
“不如归去。”乡愁缠绵
后颈窝磨出的肉包太厚
“不如归去。”现实抠门
敝枕头藏匿的积攒太薄
还是将廉价盒饭匆匆咽下吧
一并咽下病痛、鹧鸪与高楼
蚂蚁尚能扛起硕大的骨头
我要捂紧破碎而浑圆的好梦
2025.1.12
*注：据说鹧鸪叫声谐音为“不如归去”。
11、你可以坐在矮凳上抽烟
菜地里，露珠放大菠菜的绿
给豌豆荚镀上了甜
你可以坐在矮凳上，抽烟
备好咳嗽，备好平凡心情
指尖收拢，握住七点晨光
吞吐一个自己
灶台旁，铁锅轻拥跳跃的火
熬出八点钟的温饱
你可以坐在矮凳上，抽烟
抖落故事，松绑日子的束缚
于岁月褶皱里
借缥缈，抚平风搅乱的时光
篱栅到麦地，路子太短
柴门至檐口，脚跡太长
母亲，你且坐在矮凳上抽烟
2025.1.13
12、品绿啜红，我是老荫茶（题图诗）
这不是山，镀一个茶字
就成了一座乐园
这也不壶，装整个乾坤
就成了烫嘴的日子
我来时，风踮着脚尖
穿梭在连绵的绿浪间
茶叶把阳光金芒披在肉身
我遍体发亮，没有鳞伤
那把稍稍倾斜的茶壶
仿若一位智者，用琼浆玉液
告诉我茶山四季的更迭
馈赠我采茶人的笑语欢声
不须端坐，品绿啜红
我就成了毛峰雀舌碧螺雪芽
即便作为老荫茶，我也洇开
把尘世与俗务泡淡
茶香盈心，茶思飘缈
我离时，居心叵测又襟怀坦荡
没有带走那把壶、那座山
2025.1.15
13、陪孤月多坐一会儿
辘轳搅动旧梦，井索狠勒时光深槽
每条勒痕，都渗出岁月
渗出还没完全挥发的笑声
凉水激凌，你眨眼间
从朝气少年变成半蔫子老头
又熬成霜发满头的花甲
还记得木瓢里，碎银声音清透
洗茧上泥香，冲背上汗腥
爱幻想的小子，一身干净
如今蛙声变调，呱叫孤零
嘲你黑头不再，稀发颓唐
说你脸上皱沟要填多少月色
父亲，你就赖坐井台
将烟锅摁满苦辣酸甜
陪孤月多坐一会儿吧
2025.1.16
14、夜色中的娘
风扯门环，把夜色塞进柴屋
门外月光蹑手蹑脚地走路
没一点消息借半响不响的蟋蟀
讲给你听
端起醪糟，与一只空碗
对饮三口
夜色浓重，没有一句对话
没有碗与碗的碰撞之声
屋顶亮瓦黑洞洞的
走夜的鸟不来
唯有的窸窸窣窣，受了禁令
也不闹腾
那把锄头，磨老茧的把子上
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留着
没拌完的口角、没说完的叮嘱
那件蓑衣，再没人披它归来
带着泥腥汗臊和憨憨的猴相
你欲语还休
把那数落了多年的绰号
再默念一下、数落一回
娘，又喝下一大口醪糟
睡上一觉。等明天
还得去伺候土地、稼禾
还得过好几百几千几万个
大大小小的日子
2025.1.17
15、冷秋
暮色徘徊在柴门之外
远虫的低泣似被鸟翅驮来
一朵丝瓜花，于破架上
耷拉着败黄色的忧郁
它的近旁，泥墙冷沉
一茎狗尾草硬撑着寂寥
离它稍远处，矮凳空空
落叶不落座，秋风也只是路过
坐在坐矮的门槛，娘怔怔的
昏花双眼凝望那朵丝瓜花
手中针线不动
忘了缝补岁月遗落的碎片
小小竹路弯过稀疏篱落
就成了无声无息的空洞
暮风如一块黑黢黢的抹布
怎么也抹不出人影与星光
把围腰敹好，娘咬去线头
眷着丝瓜花和心底声音等待
“明天去村头取快递……”
这声音，将别样的美丽而明亮
2025.1.22
16、雪乡夜色（题图诗）
大雪，无疑是位雕塑大家
把雪乡精心雕琢
并为它覆上绵密的梦衾
夜，堪称技艺超绝的灯光师
赤橙黄绿，将雪灯点化
雪乡瞬间姹紫嫣红、剔透玲珑
看吧——
入夜的雪乡，魅影于童话
车水马龙、人潮如缕
织就出冰雕与雪塑，似蜃景
缥缈于东西南北中
瞧——
温馨拐角处，有我的家
柴垛守着岁月的富足安详
炊烟袅袅，飘上暗蓝的云幕
又洇入雪帔银色的绸纱
我的父亲，笑挂的那盏雪灯
似粉莲，绽放着温情
恰恰融入雪乡热情的盛大
2025.1.23
17、老宅
极目远眺，蚂蚁般的老宅
驮着大山嶙峋的骨头与梦
在霭霭雾岚，缓缓挪动
渐近，卧伏的老牛
被岁月巨石压得缄默
李子树，瘦尾般颓然垂落
再近，檐角似折翼之鸟
于冷光中耷拉
像族谱褪色的姓氏
漏窗内，灯火寂灭
时光的居所，只暂留
清明雨、中秋月与除夕烟火
岁月有痕。而檐阶枯草
秉持农历的秩序与本性
抽出新的芽茎，续写宅命
2025.1.25
18、过年（同题诗）
雪风刮来，年这只怪兽
张开了血盆大口
我们备好了爆竹与红联
围火而坐，让柴草通灵
默念三百六十五次劳累与幸福
——晨出、晚归、熬更
——播种、勤苗、收仓
从手指上，掐出运辰、福报
我们，满脸红红火火
万物顾我，我顾万物
祈出的红联自有神性、人性
方桌上，自有本本分分的笃信
白米、红肉、乌鸡、锦鲤
皆大欢喜
快呵，将爆竹挂满小院
心怀赤诚，吹燃希望的火稔
年，是庇佑瑞兽
携来福泽，岁岁绵延
2025.1.27
19、迎新春（同题诗）
站檐口，鸟鸣梅香在你内八字间穿梭
来不及揉去眼里美梦的余影
隔你三条田埂，姓新名春的花妹仔来了
与各家各户都沾亲带故
这妹仔身着霞衣，过处旧草泛绿新苞探首
麦苗欢喜地掀开了雪被
鸟声啭出几朵漂色的春天
父亲，点燃舍不得吸的“恭贺新喜”
备好了雄性力气和锄头犟性的金芒
2025.1.28除夕日
20、春风
风自垭口吹来，携着
阳光、鸟鸣和稼禾拔节的欢畅
老爸，你守在檐下
用腰膝酸软、筋骨隐痛
以倾倒篱外盼万人踩踏的药渣
迎接这缕春风
这风是你亲密搭档
曾替你顺发、拭汗、掸尘、挠痒
还同你并肩，坐稼禾旁唠嗑
用一块砂布擦亮你锄刃锋芒
揉你昏花眼眸，抚你褶皱面庞
这大名唤春小号称煦的风
这手上技法软酥酥的风
这催促你锄头上肩迈向田野的风
暖你身躯，也吹进你心底沧桑
凝望田野，躬耕的岁月涌上心房
你想起收获、晒粮、归仓
春风最懂你
俏皮地掐你老茧，捏你肩疱
还用力，促你把腿稍稍站直
一起守望日子，硬硬朗朗
老爸……
2025.1.30
作者简介：徐作仁，重庆市作协会员。诗作刊于《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潮》《北京文学》《天津文学》《湖南诗歌》《江浙文艺》《中国好诗歌》《中国百年诗人新诗精选》《当代诗人精品诗歌荟萃》《中国当代乡愁诗歌精选》等多种刊物和选本，获中国诗歌网“每日好诗”，多次入选《中国好诗》《每日精选》，获中国作家网“每周诗星”，多次获世界诗歌“日冠军”等。著自印诗集《坐在时间对面》。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