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诗选(之九)
作者:徐必常
日复一日(组诗)
日复一日
我认为我的麻木
经得起生活的摔打
日复一日,懒散,没脾气,与世无争
我可怜身边的针尖和麦芒
它们的锋利于我无用
我有城墙拐角的厚度,有砖的迟钝
这一切经历了数载,心,死灰
还有和死灰有关的一切
可就在今日,我竞与一句流言较上劲
这语言的流感,没有锋芒的锋芒
早知今日,我何必在众神面前装鬼
我总算明白,今生注定断不了人间烟火
所谓的麻木都是对生活的虚幻
生活一日,日复一日
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那只是如,却不是是
如若生活就这样老去
那哪还是生活?
于是我决定还原生活
如把武器还原成铁,把铁还原成铁锈
把铁锈还原成岩石和泥土
再把岩石和泥土
还原成骨骼和生命
春风在丽日下招摇
春风在丽日下招摇
她一会儿拉扯着树的手,一会儿拉扯着河流的
河流很瘦,尽显一身骨架
爬在卵石上的水草脚下有一肚子苦水
我和一群鸟儿活在春风里
它们凭借着蓝天,我对蓝天只有张望
有人在高飞远去,在春风中长出翅膀
我可不愿做鸟人,我脚踏实地
有草从泥土里伸出耳朵,听春风吹
可它只听到了我的脚步声
在丽日下在春风里
除了我和小草的耳朵,谁都是过客
我们就这样等着一些事物的到来
看着一些事物的离去
会议室
今天的会议室和昨天一样
只是多了和少了些过客
麦克风是公共的情人,不管对谁
都叫得很欢,叫得两面三刀
我看到它春药的一面,也看到它匕首的一面
我不在人左,也不在人右
一杯清茶,慢慢地陪我
消磨时间。 我已习惯了
在别人高度发情的声音中打盹
和磨厚我的脸皮
这一早,时光肯定不会倒流
我自然也不会返老还童
我突然发现窗外有一只鸟
我拿了一早的时间羨慕它的自由
它却用了一早的时间
盯着会议室内的人和事
春雨
春雨是昨天的事情
当我沿着一条街在林阴道上行走
春雨就下了下来
那时,老的梧桐叶已经落尽
新的还孕在苤芽里
我的心事埋藏了很久
等待的春雨终于到了我的地界
除了敞开胸怀,我还能做点什么?
儿子已经高我一个头,他在这个节季
必然开出属于他的花朵
我突然觉得我已经老了
老成了一棵老树,在春雨的面前笨手笨脚
不管多么的笨手笨脚,我始终认为
那是思念和心花初放的日子
心中的爱正在染成一抹秋色
洗衣机
我习惯于洗衣机不停地哼哼
自从有它以来,尘世间的恩怨
就多一个承担者
它拉扯着水,洗衣液,还有我的生活
把我那些没有变成财富而变脏变臭的血汗
清除出这个非常脏的世界
我从不会为这些血汗惋惜
也不会对哼哼不停的的洗衣机
怀抱什么感激之情
它只是我的血汗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它哼哼,而此时的我
却趁机歇下来,梳理一下一天的疲惫
待它按步就班结束
就是我新的劳作的开始
我这匹拉磨转圈马不停蹄的驴子
终有一天会停下来
那时,它也会停止为我服务
我们也许还会有共同的命运
或者分道扬镳,走各自的阳光道或独木桥
那时,另一种生活就会立马开启
静水
那些不着声的水,骨子里全是响声
有铁骨铮铮,也有扼腕叹息
我常常在他们身边坐下来,一坐就是深夜
谁也不开口说话,更不用说吐露心情
月光倒流,它逆流而上
像是劝什么人停下脚步
它的努力和时光的流失成正比
而静水,静水边的我
却无意抓住和放弃什么
除了晚风还是晚风
除虫鸣声的流淌,就剩下心跳了
而此时,似乎什么都是多余的
包括这幽灵般的夜色
而此时,不知是谁朝静水扔了石头
石头的声势很大,很快就被一朵浪花淹没
水又回到了刚才的静
而我的内心却无法平静
和静水比起来,我毕竟只是人世间的凡物
静水深流,我不能静
我有的是铁骨铮铮,咬牙切齿
我明白了
我永远成不了静水
而有关静水的声响
说不定是我内心的躁动
本命年
又一个轮回与山河无关
与周遭的草木也没多大关系
日出日落,日照样出照样落
我却不得不承受这生命的流水
已经老得够可以了,须发开始变白
肯定还会沿着这条道走下去
儿子离开家,更愿说是远走高飞
我已经忘却了我曾经的家,父母不再
不再用人间烟火喊我回去
脚下的路一并汇成车水马龙
每天醒来,怀揣不安
不安是免不了的
每天的太阳是新的,人却一天天变旧
我怀揣什么样的心事,终将不会改变世界
那些想改变我的事物
被我成天捆住手脚
但人终归是于心不安
没有梦都会制造出梦来
比如此时我梦想着时光倒流
比如此年,我想它风和日丽
地久天长
三十年差一点,我们都老了
老在思念和记忆里
今天阴转雨,北风面向北方
你拿出手机传看翻拍的毕业照
你说谁谁谁,我们都成了各自口中的谁谁谁
光阴怎么说逝就逝呢
一杯薄酒无须窖藏
恰同学少年,各自在欲望上倾注才华和力气
多年的倾注
换来往事一起回首
再过一会儿,我们会各奔东西
这为了离别的相聚或是为了相聚的离别
都会成为过客
这是否就是蚌和珍珠成长的过程
如果是,情谊会天长地久。
如果不是,那只能是地久天长!
暮色
我在寻找暮色下的梦
在这个冬天,夕阳伸出双手
做一个邀请的姿势
天高云淡,对面的楼房
每一秒都在疯长
那些连风都吹不走的汗水
是一些人眼中的宝贝
也是一些人眼中的泪
在我眼前游动的人都五十开外
而楼房青春,长着一脸的粉刺
是谁在那么高的楼上胡吹
把正在疯长的高楼当发射塔
面对着眼前的暮色流水(组诗)
一切
一切都躺下了,包括欲望
一切都想放松,包括呼吸
一切都想把眼睛闭上,包括我
一切再用不着燃烧
一切都在做梦,梦见月亮上
掉下一架梯子
梦见鸡犬都升天了
只剩下人的孤独
梦见一杯酒
照出所有朋友的影子
一切都醒了,包括日子
一切都像晨鸟一样欢叫
而叫声周围的叶子
一切都绿着,像一个博大的胸怀
子夜,我就喜欢这样的静
窗外的灯火剔除了多余
子夜,我就喜欢这样的静
就连心儿落在地上
都能听到它的回声
我独自坐在夜的风景中
几分快感,在静中发芽
就在品一口茶的张合之间
我看到了我想看到的事物
一切都静下来
一切欲望都睡去了
世界静得像一张白纸
子夜,我就需要这样的静
我也知道,这样的静是短暂的
就如眼前划过的一缕黑
它像从人身上露出的筋骨
虽然短暂,但亮出了骨头的成色
从这条道走到黑
从这条道走到黑
一定能收获一片蛙声
但我们总是半途而废
结果收获一篮子叹息
不只是听自己说
田园的景色是多么美好
但我们总是有意回避它
胆小的不敢看它一眼
心中什么时候安装了一台搅拌机
把水和泥沙搅在一起
就像把心和血搅在一起
我终于懂了
我们是生活的搅拌物
你看我们满身乡下的水土
却混合着城里的胶结物
结果我什么地方都回不去
中秋夜
圆月躲在白云后面
但那张脸我还是看见了
我还记住了那对眼睛
和身边的星星一眨一眨
多少个梦,都和月圆有关
有关它的冷,都浸骨的凉
我们把一个又一个月饼当月圆
和亲人们,一咬,再一咬……
所有的圆月就在心中了
中秋夜,这夜很深
每一条根须扎得比夜还深
隔壁电视在拼命地煽情
可我呵,多么想静下来
顺着一轮圆月的根须
理下去……
杂草丛生
疯长的杂草,我谢谢你们
是你们遮住了我眼前的丑
那些半拉子工程,那些黑幕后的交易
那些钻进钱眼出卖土地的主
在你们疯狂的绿的下面
就像一只哑了口的蟋蟀
疯长的杂草呵,我再一次谢谢你们
我从你们身上,看到了草根的顽强
看到了你只用力一踩
那些见不得人的垃圾
也在反省、改造自己
而那些在阳台上骄傲的花
就让它们骄傲吧
你永远比它们幸运
因为在你绿色的下面
是我们共同的大地
我原本只看到大地的胸怀
而今,我看到了你们的
透过你们身上的绿,我更看重你脚下的草根
卑微,弯曲,忍辱负重
这样的平凡,谁说不是另一种伟大
涌动着情爱的河流(组诗)
三月
那么多的油菜开着花,蜜蜂在花间忙碌
那么多花粉将变成蜜,花儿在阳光下受孕
和风呵,你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吹
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边咂巴着嘴
一边从心底欣赏自己的儿女
那么多的花香扑鼻而来,我想说声谢谢
你幸福着你的幸福,我陶醉着我的陶醉
在这阳春三月,我身在拈花一笑间
什么也不必说,什么也不必问
那么多的美与甜,除了我的心,谁又能装得下
而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不能贪得无厌
哎,三月,我决定了,今天我什么也不带走
今天,我就把心扔在这儿
和三月一起,把自己
也开成一树金黄的油菜花
又是桃花
又是一年的桃花
它的妖红,唤醒了多少枯木
我是在一个布依村寨里和它合影
身边的溪水,已经不能再少了
我心中的那份对桃花的思念
已经不能再多了
微风吹拂着三月
我站在这桃花的身旁
并不能锁住桃花的心事
也不能干扰前来采花的蜜蜂
我突然盼着那些蜜蜂
把盛开的花瓣一瓣一瓣都带走
好让它们在成桶成桶的蜜里
也像在这三月一样灿烂
总有那么多事物让我疼痛
总有那么多事物让我疼痛
深夜,我又听到雨打雨棚的声音
我努力地想把它听成是打在芭蕉叶上
但每次都事与愿违
雨棚借机拼命地哭
沉闷、悲伤到极致,如丧考妣
说真的,我也有很多年没有听到
雨打芭蕉的声音了
从回忆中嚼出的味道
充满诗情画意
而我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用一颗受伤的心去揣摩雨棚的苦
用一颗爱着的心去想象雨打芭蕉
想着想着
一滴泪水
悄然打在我的脸上
过都江镇
如果你不再三对我说
这里曾经的辉煌
我会像抛下其他城镇一样
把它曾经的文明抛在脑后
那些硬撑着站了几个朝代的城墙
我看已经撑得够强了
那些被岁月掩盖的
一年一度的落叶
把它们埋得更深
而我们乘坐的汽车
它全然不顾一个古镇的痛
即使古镇声嘶力竭地喊
也不会停下来
我也不是你眼中的那种文人
我一边吃着五谷杂粮,一边还得
比吃了牛血的疯牛还使劲地和日子疯跑
老兄,你尽可以在我面前唠叨
但我们的生活不光靠历史填肚子
其实,何处的泥土,掘下三尺
埋的不是先人的骨头?
车如流水马如龙
其实你我还算不上一尾过江之鲫
就算我们过了都江
前面还有柳江
高血压
得了它,我经常犯迷糊
甚至头痛,从头皮痛到肉
有时情绪也被调动起来
想怒发冲冠
可头上却没有岳飞的乌纱顶子
真让我难受呵
难受时,我就把这三个字当药片来嚼
一嚼就嚼成三瓣
嚼到“高”时,我兴高采烈
我幻想着乘上神舟飞船,高出云天
嚼到“血”时,我热血澎湃
当时就头重脚轻,把自己看成了铁血男儿
只有“压”最难下咽,一口嚼下去
就咬出酸甜苦辣涩
生活的五味一并涌来
像一群专打输家的狗
腹背受敌,四面楚歌
就连走在前面的高和血都一并倒戈
一夜之间和我反目成仇
苦大仇深的时候,只能自己和自己较劲
较到最后,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
再不吞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已经像一个正在经历破败的王朝
所有的问题都来源于自己的肌体
来自于以往更多的欲望与占有
现在,我得连本带利还回去
我得心平气静,清心寡欲
甚至粗茶淡饭
也不能再犯迷糊
更不能发怒
冲撞越来越少的发丝
煤油灯
记得少时,一盏煤油灯伴我夜读
灯芯上时常开着灯花
微风时不时轻拂它的脸
那时,我年轻气盛
陪伴我的煤油灯,也年轻气盛
我们的心气都很高
那燃烧着的灯火
一手牵着我,一个劲地往高处走
多少年了,我去了远方
它却被岁月逐出了生活
而我想说的是,在我的生活中
谁也不能把我心中这盏灯逐出去
相反,对于左右着我生活的那些高高在上的灯
我时常熟视无睹,老是记不得它们叫什么名字
呵,我终于懂了
我所需要记住的,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灯
而是像煤油灯那样的
开着灯花,扬着笑脸
一手牵着我,一个劲地往高处走的那双手
无法报答的恩情(组诗)
拜祭父亲
又是一年清明节,父亲
我知道您在地下并没有安睡
二十六年了
我总有那么多事
让您牵肠挂肚
让您一次又一次走进梦中
您不指点江山,您指点我脚下的路
该怎么走
父亲,事到如今,我一直认为您活着
不只是在心里,而是活在现实中
唯一不同的是,您不食人间烟火
我一次又一次举杯邀您,您摇摇头
非常干脆地走开,不带一丝杂念
父亲,今天是清明节
我到您安睡的地方来看您
我没有带鲜花,您生前说那是生命
也没有带美酒,您已经不再食人间烟火了
我只带来几大团鞭炮和妻儿的心
您已经上了年纪,耳朵肯定有点背了
我用鞭炮的响声来敲您的门
父亲,您想躺着您就躺着
您也不必睁开眼睛看我
儿我,现在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我就在您坟前磕三个响头
噙住我已经热泪盈眶的泪水
父亲,在您面前,我要做一个
有泪不轻弹的男儿
好让您在另一个世界
少一份牵挂
多一份真正的安息
在母亲坟前
我先得感谢您坟前的小草和它们顶在头上的小花
感谢地里的蟋蟀和泡桐树上的喜鹊
它们才是您真正的儿女
它们无怨无悔,日日夜夜陪伴着您
而我从小就是您的小冤家
长大成人后,还总让您牵肠挂肚
那时我想跑,逃脱您的羁绊
哪知道那羁绊,是您的柔肠
现在阴阳相隔,母亲
我忙于生计,几年才来看您一回
作为儿子,我连您坟前的小草和蟋蟀都不如
更不用说泡桐树上的喜鹊了
我问心有愧呀,母亲
小草都能给您花香,蟋蟀都能给您歌唱
而更多的时候,是您在打听儿子的风声
在这世上,我肯定不能做到风生水起
但是母亲啊,从此以后
我要把小草和蟋蟀认做兄弟
把泡桐树上的喜鹊,定为要攀的高枝
我已该到鸟语花香的年龄了
我也要用花香和歌唱的方式
回报安睡在大地怀抱中的您
和包容我们母子的大地
那些年
那些年,我在生活里忙碌
母亲一直在老屋的大门边等我
等不到我的身影,就等我的音信
而我,全然顾不了她的等待
我全然顾及的生活,它却顾不了我
我那么多汗水志愿充当生活的肥料
结果却涝了一地,使土地的盐碱加倍
那些年我在梦中,从没有见过母亲的白发
但每次回家,母亲的白发却次第开放
那些年,我没有在意
母亲的白发是盛开的思念
直到白发梨花带雨
那些年,当我真正懂得白发的含义
母亲的白发却像霜期的果子
雨雪纷纷,纷纷掉落在地上
连同对我的思念和等待
恨铁
铁有很多种恨法,妈妈
但有一种我最得心应手
不说您也知道,那是您言传身教
原来您用在我身上,现在我传给儿子
和您一样,我也希望儿子,成一块好钢
所以,除了学校布置的作业之外
我又给他加了至少三种元素
一种元素叫课外知识,权且把它叫锰
一种元素叫人格,权且把它叫碳
再一种就是处世哲学,权且把这叫铬
剩下的就是恨了,它是炉中熊熊燃烧的煤
但我却无法知道这最终能恨出怎么样的铁
妈妈,就像您恨我
妈妈,我也不知道最终那磅铁
会被我恨出什么样的结果
1月27日,踏着冰凌去奔丧
老岳父1月26日走了,像他草木般的一生
最后走时,老天爷不让他沾染这世上的尘埃
那一天的冰凌不下五寸
他无法选择,冰凌成了一个农民最终的路
1月27日,踏着冰凌去奔丧
一家人蹈入寒冷,那冰的硬度
不比平常的钢铁差多少
上苍是不是以这种方式对我说
生活啊,如履薄冰
而我不得不给上苍一个回敬
在这薄冰的下面,我还有亲情做底子
妻儿们走了六个多小时,我和他们相依为命
走着走着,我们潸然泪下
脚下的冰凌啊,你可知道,我们这是去送一个在天之灵
作者简介:徐必常,1967年生,男,土家族,贵州思南人,一级文学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涉及诗歌、小说、记实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3部,长诗2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曾获中国土家族文学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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