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诗选(之八)
作者:徐必常
日子(组诗)
发现
那么多让人馋涎欲滴的山水都是长在穷地方
就像一个让人敬重的人,穷得只剩下骨头
城里的楼房像人心一样使劲往上爬
街道为了防高血压,比欲望还宽
然而,那么多美丽的山水就这样被人发现了
他们的命运是否像被酒店和发廊发现的美丽的村姑
一旦被这些人捧为美女
就得学会承受,学会在刀尖上生活
路边那些小草和大树
手上一大堆折页,导游的叨唠,领导的激昂
神经在拼命地抵御
我还听到一车人牙缝里漏出的四个字:
去你妈的
多少人在抚摸折页后说,多好的纸呵
怎么就心甘情愿地当折页呢
而路边那些卑微的小草和高大的树
谁不是从早到晚做着成为一张纸的梦
无题
春天过去了两个月,你那朵花蕾还没有发酵
更不用说撑破春天了
一天又一天,就像等一场没有日期的约会
整个心都吊起来了,想放都放不下
如果你不开,我会在往后的日子
拼命地想你
塔吊
不只是一次看见塔吊工,他提心吊胆
从第一步往塔上爬,再到操作室
我想他肯定是怕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
非常细心,注意每一个细节
像一个手握利刃手艺高超的微雕艺人
不只是一次看到钢筋水泥的乖,顺从
砖瓦们龟缩在一角,像一堆听话的猫咪
那么高的地方,谁不心存敬畏呵
只有人心,一个劲地疯长
日子
他的日子是从进城那天开始变的
首先是让粗大的脚穿上鞋
城市这个女人,拒绝他的种子,却使劲吸吮他的精血
但快乐和付出还是要的
多年后,他熟悉了一个词:安全套
他想到脚下的鞋,坏坏地笑了
和城市过日子,就是把一双双鞋磨破的过程
后来,他学会用手套
手套可以挡去部分钢铁的冷和锋利
就像安全套
可以挡去该死的病毒
再后来,他就习惯了汗水被一个又一个的重量榨干
激情和愤怒被一个又一个的重量榨干
于是他又拼命地续水,用盐菜和劣质土酒
认识你需要时间
就像一粒种子,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别人说,我一般不信
我需要看着你发芽,长高,甚至开花
结果的过程是必要的
就像我们这些草民说的
是牛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还扳着指头等你成熟
你红透的时候,我的心肯定活了
咬你一口也是很必要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肯定是一罐蜜
你要用你的甜,像文痞一样杀我
这样,我们就认识了
我口里含着核,我知道那是种子
我不能含在嘴里,我怕它化了
我把它藏在心中,那里是一片干净的沃土呵
养分就不用说了,多着哩
心血是一条清泉,渗进沃土的时候
就连沃土都一并肥了
我真想焐一焐春天
你看那几朵花,还很生涩,就忙着开了
它们隔成熟还远着哩,更不用说熟透了
熟透的花是什么样儿,就是花香从体内渗出来
如熟透了的少女
其实春天还远着哩,一百步的春天
至少要到九十九步才算走了一半
然而太多的花,刚踏进春的门坎
就忙着怒放了
我真想焐一焐春天
就像没熟的瓜,焐一焐就甜了
就像火辣辣的酒,焐一焐就醇了
我是想把春天焐得既香又醇的
我就那么一点心思
可春天不干,它忙着去满足
几朵小花的欲望
渔火
黑夜再黑也灭不了一双双眼睛
相反,要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双双眼睛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就如这南海边的渔火
黑夜吞下万物时,连骨头都不吐
而对满海面的渔火,只能收捡起内心的黑
问号
你长出耳朵,下面还有一个耳坠
身子有点歪斜,甚至发抖
都这么多天了,当我展开那封
长着翅膀的信
你那只耳朵就一直竖在那里
告诉我,你的心是否还在流血
那条深深的口子是否装满盐和沙子
这么多天,我的耳朵长出问号来了
它在问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
何时你会下一场透雨一样的眼泪
连同那么多背不动的柔肠
连同那一段割不断的情节
灵魂
就这么思考着,我已年届四十
这四十年里,有四分之三在想着他
开始以为是鬼,很多日子
鬼魂泛滥,在世上却贴着灵魂的标签
岁月教会我认识很多东西
这不,我终于认出灵魂的真相了
那些站着是一棵树,倒下是一副骨头的
你把他认着是灵魂,八九不离十
在工厂门口看到一棵大树在落叶
岁月给它三个月的时间,这棵大树就动手了
最先落下的,是那些老弱病残
硬着心肠看,挂在大树上,是有碍观瞻
对那些拼命地绿的树叶
大树借助了秋风的手
就这样,大树又轻车简从地往高处长
大树甚至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那一堆即使腐烂了仍在护着它的落叶
要是
要是我是鸟儿,我肯定不选择飞
我会安下心来产我的卵
如果你没有品尝过爱情
就先把产下的卵孵出小鸟来
要是偏要我飞翔,我肯定选择北方
南方被孔雀占了,她太张扬,可我不愿
我只是一只小小的益鸟
我听说北方有一座森林,那里害虫成灾
我做不了大事情,只能张张嘴
我张一张嘴,至少有一个害虫送命
要是你们把我的巢安在高枝上,我可不愿
我属于荆棘,长在刺蓬中
我的胸口贴着大地是多么舒坦呵
就像把头枕在妈妈的怀里
那可是可以相依一生的幸福
要下雨的情人节
也许情人是用水泡的
老天则准备这么好的礼物来送
我不知道情人们有什么想法
反正我看到花朵和绿叶们,张着嘴巴在等了
如果这雨下了下来,他们的愿望就实现了
你可想象万紫千红,心满意足的红花绿叶
而眼前的等,多像一个约会
望眼欲穿
就是那欲穿
不得不借助自己的双手
使劲按住自己的心跳
过独木桥(组诗)
过独木桥
日复一日
这座桥成了我绕不开的一条路
我也从来也不想绕开它
更不用说逃避
有风时,衣袂成了桥的翅膀
无风时,桥成了我的拐棍
就算是夕阳西下,我那被夕阳
拉长的影子,它的风度
绝对不会逊色所有的风
而我却担心的桥下的水
一不小心,就会掉进
一个人的眼泪
等待
岁月等着我的白发
它老是坐在一棵月桂树下
乘着凉,让鸟儿用歌声喊我
那些花香等不及了
就随着日子
飘散到了远方
鸟儿也有心急的时候
可我不急
我得让白发
自由散漫地
过它的日子
岁月要走
我就送它一程
可它老是催我上路
好像我欠了它几百年的债
我本想和它就这样耗下去
可白发却奈不住性子
于是我就让白发先走
算是给岁月一个交代
猫
我没有在意那只黑猫
肯定它也没有在意我
我们在一个共同的黑夜
秋风习习,身边的夜也习习
光用它的强势从楼顶穿过
却不用心思
去关照脚下的事物
黑夜越来越黑
黑成了今夜的一个标点
如果它不大声喊我
我不会发现它眼中的泪水
我想努力地把眼中泪噙住
但却总是事与愿违
道路
这条命中的路我无法回避
它以我的骨头为基石
血液却与路为敌
它拼命地掏
直至把我掏空
这么些年
我的道路越来越漫长
长到用光了脚下的时间
还欠时间一屁股的债
我想回避却牵肠挂肚
我想面对却无法超越
日子先是让路打下一个个的死结
然后命令我一个个解开
我却无法解开全部
它们多么像我的柔肠
我可不想它一寸寸的断掉
我心中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事情
苹果
一口,又一口,直至咬到核
它一次次的反抗,总是用香和甜
天呀,我这是在犯罪呢
还是成人之美?
春天,苹果树跑过来了
跟着过来的,是满树的银花
除了把苹果一口一口吃掉
我还能再为它做些什么呢
除了感谢它的赐予
我再想不出什么了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粒粒
苹果的种子,在我眼前发芽
我才悟出了苹果的三味:
我口中的那些甜
心中的那种感激
就是眼前正在发芽的种子
然后
然后,我就被抛在脑后
我用力的速度大得惊人
我自己提起自己的头发
一把把自己扔得老远
然后,我就躲过万水千山
用飞一般的速度
去追赶向前奔跑的影子
可太阳却不时地停下脚步
然后,我就在夜里做白天的梦
梦想未来
却总看不见未来的尊容
这让我整夜整夜地头痛
然后,我就想什么也不想了
但是不能。我身边的行尸走肉
他们总想覇占这世界
那可不能!然后我再次在血液中复活
想念
一阵风,变成了尖刀
它剥开了我的皮,切开了我的肉
心儿上的血开成莲花
让莲花结出苦苦的莲子
石头,我用另一块石头连敲三遍
它还是一言不发。有一株草
揪着石缝把根札下,它想绿
但我却看到它满头的汗
一株草,跑出了一条春天的路
但没多久,夏天就让它怀上了身孕
它的脸上木讷,出卖了隐藏在风雨中的忧伤
除了细微的心,什么在岁月中都微不足道
一路的果实,是不是最初期盼的果实?
秋风袭来,所有爱着果实的叶子
都得走开。我站在一则
替一叶叶子承受着内心的沉重
和杂草走在同一条路上
今天,我突然发现
我半辈子和杂草走在同一条路上
有时它向我点头,有时是我
但从来都没有把对方看成风景
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是熟视无睹
无睹它的花开,无睹它细微的果实
我总有那么多理想在天边站成山岳
总是对身边熟透的芝麻不与理睬
这么多年来,总是去追逐无厘头的风
在风口和浪尖,一次次变成别人的靶子
现在总算知道了,其实我一直都抵不过
一株柔弱的草
抵不过它
抗击命运的勇气
甚至没有勇气
像它一样面对平淡
我总不得不背离河流
那些汹涌的水是一群赶往大海的过客
他们成群结队,全部朝一个方向
谁牵着谁的衣角谁亲吻着谁
在昼夜中,泛起浪花和涛声
那些群山在独自走他们的路
偶尔停下来,也是在调整自己的方向
那些奔跑着的树像及了马背上的英雄
现在的英雄虽然身子不在马背,但是心儿
还是和一群马栓在一起
我总不得不背离河流,有时甚至背离群山
我努力走的那条路不在我的脚下,而在我心中
这让我吃尽了不少的苦头。呵,我也是
这个世间的过客。自始至终在寻找客栈
而所有的路,只不过是一次次寻找的过程
夏天的原野(组诗)
夏天的原野
顺着暖风吹来 我闻到
一个季节青草的味儿
那味儿冒着热气 像春天一样嫩 带着草药味儿
像一对男女闻着恋爱的芳香
顺着暖风吹来 我闻到
一个季节鸟儿的飞翔
那味儿也冒着热气 带着汗水味儿
像从花儿中浸出的蜜的芳香
顺着暖风吹来 我一脚
踩烂一泡新鲜的牛粪
暖风给我送来青草的味儿
它来源于青草 最终要回到青草的肚子里去
斜阳下挂着暖风 像一面旗幡
我老远就看见了幡的飘动
那幡也送来一种味儿 一种家的味儿
像妻子的招手 又像儿子准备好的一个拥抱
在镇上就餐
前几天下乡 就餐于镇上的餐馆
门口围着一群乡下孩子
我看到其中的一个 样子特别像我小时候
灰头土脸 赤脚 吊着两条浓鼻涕
就在前一分钟 我们刚把一杯马尿一样的啤酒喝下肚
啤酒泡直往上涌
我们不约而同地夹了一筷半生不熟的蔬菜
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则农药广告
广告词的一半是:我们是害虫
一群孩子指着广告中的画面说 他们是害虫
我分明看到他们的手指通过电视屏幕反射到我
门前的孩子蜂子一般飞走了
朋友们面面相觑
我们指着其中一个肚子大脑门宽无职无权的朋友说
你就是害虫
他用牙齿一咬 一张蔬菜叶被他咬去了大半
叮当声
这是金属敲击金属的声音
这是石头挤压石头的声音
这是玻璃碰撞玻璃的声音
这是破罐子破摔的声音
这是老年的绝望
这是幼儿的无助
这是情人们一爪把爱撕裂 反目成仇
这是一颗孤独的心遭遇敲打
这是一个清晨
这是一个晌午
这是日子把日子敲碎 又顺手把它扔掉
这是一个破镜 它要破得再碎些
好把镜子以外的世界照出上万副嘴脸
这是把黑夜的麻木刺出伤口 亮出血肉与疼痛
这是留给世界的另一种嚎叫
市井里的一群人
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笔
手上这支圆珠笔 今天老是对我发脾气
老是在关键时 卡壳
就像一个人老是在你面前说半句话
我一急 就在另一张纸上乱画
我甚至想扔掉 我这种想法
就像那些当老板的 想炒掉一个工仔
笔始终是笔 闹了一下情绪
又努力工作了
他在用心表现自己
我甚至看到他吐出的墨水像他的血
我甚至看到他在呕心
作者简介:
徐必常:1967年生,男,土家族,贵州思南人,工程师,一级文学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涉及诗歌、小说、记实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3部,长诗2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曾获中国土家族文学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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