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徐必常诗选(之七)

徐必常2023-07-04 14:04:38

徐必常诗选(之七)

 

作者:徐必常

 

就如流水(组诗)

 

凉月

 

夜披一身簿纱

夜要我闭上双眼

让月亮从头到尾看我

我又那么顺从

把自己的热血一下下变凉

 

你说天上是一轮凉月

我想说不是,但最终

还是听你说的

我终于发现,我的脉动连着你的心

我不想捅破,蒙在你心上的那层纸

也不想,把你嘴上的凉月

和我心头的凉月

扯上关系

 

月在上,我在一级石阶上

看着身边的一株小草

小草正在努力开花,不看月亮的脸色

而我却不能。这让我多么的羞愧

如果蟋蟀不一声接一声地叫

我会不会在小草的面前

哭出声来

 

凉月高悬

比我悬着的心

还高出三分

 

秋草

 

秋风袭来

你决意在秋风中风干自己

然后把一粒粒种子

像一滴滴汗水那样

落到你的脚下

就什么都不想了

 

而我不能

每到这个季节

头上的头发

像流水一样无情

它学着树叶样子

一根一根

 

我相信……

 

五米之内,我相信月色会遇上春风

十米之内,我相信春风会遇上花朵

五十米之内,我相信花朵会遇上蝴蝶

在百米之内,我相信蝴蝶会遇上我

 

我相信,在每一个夜晚

一个美梦会遇上另一个美梦

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个美梦

会发自内心地,高兴或痛哭

我摸自己的心,它一次又一次狂跳

你可把手伸过来,把它死死按住

 

收割后的大地

 

请让它在阳光下躺上五个时辰

请让我并排躺在它的身旁

看天上比翼的鸟儿,听耳边的蟋蟀唱

请让我猛吸一口金色的秋风

请让我对头枕着的稻草说一声谢谢

 

请让我再次收割收割后的大地

我是它的儿子,就要这么撒欢

请让我给大地敬上三碗美酒

就像儿子,在接受父母恩赐之后

敬上一份孝道

 

妈妈

 

今夜我又一次想起妈妈

四十多岁的男人了,儿子已经高齐眼睛

但我还是想呵,妈妈

自从您狠心离开人世

我每次想您时,比您的狠心还狠

妈妈,我儿子在长大,但我却老长不大

我无数次想起您的怀胞

想起蜜一般日子里的我

妈妈,其实我的心并不大

我只想有您,妈妈

妈妈,我现在才发觉

这四十多年来,我努力追求的幸福

叠加起来还比不上您的一声喊

妈妈呵,我也是千遍万遍的喊您

但我的声音空洞,有骨无肉

不像您掏心挖肺那么亲切

面对儿子的顽皮、无赖

妈妈,养儿才知父母恩

妈妈呵,但我的爱仍旧渺小

我想再一次回到您的怀胞

从头来学爱的博大

 

和日子擦肩(组诗)

 

在11 月 1 日的列车上

 

是喜鹊的叫,还是麻雀的抒情

那么多张嘴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在一个初冬的早晨

在一个刚被雨水淋湿的列车上

 

有人在走动

更多的人

在做低头族

窗外勾人的景色

再也勾不住人的眼

 

我的心在跑

一个货郎从身边擦过

他的叫卖声和商品

都和我的生活

擦不出火花

 

除了目的地

就没有更让我上心的事情

身边的吵杂想征服谁

但那个谁

现在又在哪里

 

我突然想到

昨天晚上

一群朋友茶余间的家长里短

那些久违了的谈吐

其实就是我们想要的生活

 

而此时

我似乎有些着急

着急生活的快和慢

着急本不该着急的事

比如时间会不会在眼前死掉

 

广告牌

 

你的脸皮,城墙拐角

你笑的时候,春风拂面

那一天,我见一个人

心花了,你面带桃花

今天,有人怒目而视

你桃花依旧

 

我突然就想到

那些在各个场合

出卖自己的人

他们一年四季

生活有着同样的日子

心中有着同样的块垒

也经历着同样的日晒和雨淋

 

想到这些

我突然发现自己

内心有隐秘的痛

自己的某些器官

也被钉在广告牌上

 

乌云盖过天空

 

这是一张脸恨着一张脸的早晨

乌云一早就盖过天空

有人欲哭,天矮了下来

有人掏出纸巾

但今早没有谁有泪

 

这又是一个时间重叠起来的时候

若干人的时间在针尖上交汇

又从针尖上各自走开

时间的结,以骨骸为线

就这些线

织成了时间的经纬

 

是该变成一滴滴雨的时候了

如果不行,可以选择

变成泪滴

这世界有太多的反目为仇

也有太多雨过天晴的日子

 

而我,选择不声不响

我相信乌云会在今早离开

我也相信你脚下的路

会在今后

越走越长

 

七点三十六分

 

七点三十六分

对刚升起的太阳来说似乎很早

睡了一夜的大地还在梳头

我看见迎风招展的树叶

和从叶缝间钻出的鸟语

都抒展着翅膀

它们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呢

而我脚下的马路和屁股下的车轮

并不像人们说的唇齿相依

真相是各自逃避着对方

但又不得不相依为命

现在,就在这条道上

时间的拉锯己经从七点三十六分

过去六分之一个小时

车轮在飞驰

我猛然觉醒,今早的出发地

必将成为今晚的目的地

 

火车

 

这一路喘粗气

一路发牢骚

一路负重奔跑的家伙

脚下只有一条路

身上却有千钧的重量

它常常,把道路跑成命运之河

而两岸的鲜花和果实

它是不敢看的

它怕自己心猿意马

它怕猿弃它而去

它怕马回到南山

它怕一个人奔跑

一个人发脾气

更怕一个人哭

 

灯光下

 

灯光下躺着想清晨的鸟鸣

会有一种声音变成泉水

 

树叶是一把伞

它怕太阳晒干了声音上的露珠

就选择献身

 

我在千里之外

想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

比如说一只鸟爱上一只鸟

 

而在眼皮底下

我却刻意忽略一对苍蝇的飞翔

尽管它们的翅膀上同样有梦

 

我甚至懒得向爱人道一声晚安

我睁着眼睛,头顶上的灯拿针剌我

 

茶之味(组诗)

 

 

茶过了三杯,生活过了四十

日子越来越呈现水色

那些曾经的浓酽,被岁月的水冲淡

你是否还在埋怨一杯水的淡泊和无味?

 

西风已经来了,不是很猛

但它的猛是必然的。一个寒冬

注定躲不过一劫

在一个又一个劫中

连青山都开始老了

 

你数着我头上的白发,我说

不用数。乱麻千头万绪

现在挂在头上

就是一片别样的风景

 

我们该不该回忆过去?

有人说过: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

但是,我们如果不转身

谁来背负这千钧岁月?

你我再次端起这淡泊的茶

生活把本色还给我们……

 

春芽

 

再冷的日子,经不住茶叶张一张嘴

茶叶张嘴时

日子瞬间注满了暖意

绿就嫩了起来

整个季节就跟着嫩了

 

阳雀在茶林中叫了三声

比翼双飞的

肯定是最先品茗的那一对

阳雀说:这就是朝思暮想的日子呵

先是微微的苦味

再就是清凉

最后泛起的淡淡的甜

 

采茶

 

清明前的雀茶里藏着一张甜甜的嘴

手到之处

一阵歌儿就顺势飘来

是谁一不小心碰到采茶女的眸子

眼神刚好借着茶叶

对接一口

 

满世界的喧闹,但茶林遍布着芳香

云遮雾绕的山头,最乐意为一个美好的故事

做一个完整的铺垫

茶说:我在高兴哩

还不下手

人说:我更高兴哩

我这就来

 

浓浓的茶香那是明天的事情

今天就只有一个字:采

一个一个的心跳最终逃不出一个字

就像蜜蜂和花蕊,谁都想变成甜甜的蜜

一曲采茶歌儿飘过来,茶林马上就变成了酒

醉不醉是你们的事了,反正茶林没有闲着

 

品茶

 

心张开的时候,用不着开口

微微地蠕动几下嘴皮

想说的话

茶叶会一古老儿地道出来

 

这是一株不需要季节的禾苗

它从茶叶中移栽在心里

春天的绿色更绿了

一不小心

把整个心都染成了春色

 

谁还不会在这春意中闭目养神

绿丛中那喳喳叫的喜雀

像一曲天籁

绕着春色飞了三圈

就硬塞进了你的梦

 

低处的生活(组诗)

 

 

趁我还年轻,趁星星

还把我的青春当朋友

我还它一个媚态的眼神

我什么也不告诉它

让它用心去悟

 

趁星星还灿烂,也趁我的光辉

还能和它一比高低

我再赏它一个媚眼

让它在这个吹着微风的夜晚

醉成一个酒鬼的样子

 

趁我和星星都还干净

趁世俗的风雨还没有赶到

我也要让星星仰起头来

看看我敞开的胸怀

 

趁夜雾正在忙碌

趁我们还在相互关照

趁这透明的夜还在梦中沉睡

我们得赶快,赶快让心中的花儿伸一伸脖颈

 

锄草

 

我们这些卑微的人

狠狠地把锄头口子对准草

草招谁惹谁了呢

那么狠心地要它的小命

 

那些德高望重的人

也是把锄头对准草

只是他们的草会说话,会喊痛

他们就快刀斩乱麻,封草的嘴巴

其实谁又来听这些呢

 

像我这种能听到喊叫的人

其实是真正的聋子

我总是那么熟视无睹,束手无策

世道人心呵

谁又不是一把锋利的锄头

 

三月

 

好多花都开了,好多女人

都开放了腰姿

三月的微风贴近了三月的桃花

好多女人的脸贴近好多桃花的脸

 

好多树冒出嫩芽,像羞涩的少女

揣着一颗狂跳的心。心上的桃花已经开啦

好多鸟儿学会唱歌了

我深信

它们是跟人学的

 

好多鱼儿弄欢了水。在欢快的下面

鱼儿藏着的秘密,一跳就全部暴露

好多人在三月都疯了

你看那一群疯丫头,那一群疯小伙

那一群疯疯颠颠的男女

那一群疯疯颠颠的爱情

 

办公楼

 

门一推开

就有一大群人

潮水般涌来

涌来后就从一楼开始爬

 

一楼适合那些老弱病残

上二楼的时候,就有人累了

上第三层的人比第二层的身体要好

第四层的就更好些

能上第五层的人,是最牛逼的了

可惜这栋楼就只有五层

 

再往上爬 就是楼顶了

楼顶是不能住人的,有四面来风

那里不安全

万事都得小心

 

楼脚的门一推开

也有一大群人

潮水般地涌出去

有的人混进了人流

有的人上了小车

有的人不知所措

就愣愣地愣在那里

 

用书打苍蝇

 

为消灭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我赔进了一个苍蝇拍

 

没有苍蝇拍的日子

苍蝇就更加小人得势

我气,我追赶

它高兴,一路飞翔一路歌唱

 

我试用过苍蝇拍以外很多东西

比如毛巾,它心太软

比如木棍,只有刚没有柔

最后我选择书

我选择书时

我看到苍蝇在用狗眼看我

就在那一瞬

它被我的书打死了

 

其实书是没有义务打苍蝇的

可苍蝇拍又无能,毛巾的心太软

木棍硬是硬,却没有心计

最后也就只有选择书了

 

打死的苍蝇瘫在地上

书上残存着苍蝇的血

对于这本书

我是问心有愧的

但我想,书能够理解 

这无须解释

 

玉米

 

长了那么多牙齿

最终还是被别人吃掉了

 

吃掉玉米的方式有很多种

老的磨成粉,嫩的可以煮着吃

炒也是一种方式,那是逼着你发出香味

就像生活,逼着我们说出美丽的谎言

 

当这些牙齿被我们吃掉

我发现我,嘴里的牙齿一颗颗脱落

先是门牙,后来 

坐牙也脱光了

但在生活面前,我没有吐

我全把它们当玉米咽下了肚

 

一模一样

 

太阳落山的时候 我也会落

太阳落在山的那面

山那面有山挡着

我想,山就是太阳遮风挡雨的墙

 

而我却落在一个窝里

这里有我的妻儿

儿子张着的小嘴

和我在丛林中看到的张着小嘴的小鸟

一模一样

 

带着故乡上路(组诗)

 

荞子溪

 

这个把名字刻在我骨头上的村庄

我想她想了二十九年

二十九年前,我是她最骄傲的孩子

可惜现在不是

 

我时常让她失望

我既不能陪她,又不能给她回报

就连面对她成年的咳嗽

我既不能给她药丸,也不能奉上一杯热水

 

我是这个村庄惯坏的孩子

我心存感恩却不去表达

我明明爱着她却偏偏躲着

 

其实我之所以躲着是怕掉泪

泪在眼眶里,晶莹如钻石

一旦掉出来,就变成了苦水

 

老屋

 

我们把老屋让给了燕子

因为只有它们

才能给老屋叽叽喳喳的幸福

 

我们兄弟几人如一根大蒜

嫩的时候围着老屋这棵柱子

成熟了就各自选择了离开

 

我们怀揣抱负

说穿了就是私心

只是让私心,变得冠冕堂皇

 

我们能扔下老屋远走它乡

又有几个人能够扔下

对老屋的思念?

 

夕阳又一次西下

黑夜争抢着地盘

老屋墙角的蟋蟀又叫开了

 

这架叫了几十年的发报机

每到夜晚就不停地发电报

叫得我真想找一条地缝钻

 

八月

 

除了老人和孩子,还有熟了谷物瓜果和杂草

谷物熟了就饱满了,瓜果熟透了就甜了

故乡的笑在八月,在老人和孩子

单薄的身子肩负起的箩筐和背蒌里

 

村里的男人到城里去觅食去了

村里的女人到城里去服务生或者保姆去了

他们看不上这里的收获

之前我也看不上

 

瓜熟蒂落的故乡,杂草衰老的故乡

是我八月的故乡

有那么多甜发酵成酒,有那么多眼泪发酵成无奈

此情我也得背过身去,面对故乡的八月我无颜面对

 

遇见儿时的伙伴

 

他不是闰土,我也不是鲁迅

我的家乡也不是浙江的绍兴

他牵着一头牛,一对孙子

我问孩子们都去了何方

他说孩子们都去了各自的梦中

 

他抽着旱烟,日子在他的吐呐之间时明时灭

我们都迎着夕阳,低矮的身子

被夕阳搓成一条绳索

他再次提及远方的远

我的远方却在眼皮下

 

他有不能抵达的远方

我却有不能归依的故土

二十九年了,两个人今天才碰在一起

谁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把对方的生活

碰出一条裂缝

 

在父母坟前

 

在父母坟前

我像一个被亲情揪回来的逃犯

我低下了头颅

不敢在清明节来临的时候投案自首

 

坟上这些小草

它们用弱小的身子

承担了本不属于它们的承担

所以在清明的时候用集体的绿

打我的耳光

 

哪知我的脸

被风打过雨打过被日子一鞭鞭抽打

我已经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

但我的心流血了

 

我才是他们的儿子啊

我得给父母坟前坟后的小草们跪下

跪谢它们时时刻刻陪伴在我父母周边

 

 

当故乡再次出现在我眼前

我看到了她的苍老和力不从心

亲人们都在她身上索取

她活着的时候索取血肉

死了却要把她的骨头变卖

 

故乡的怀里

怎么总有这么多逆子?

那些渴望她死去的人

等着变卖她骨头的人

其中有没有我?

 

我想能帮她一把

但总是力不从心

村庄消失了,故乡也就不再

就连春风都泪流满面

 

就让我在您的怀中再躺一会儿吧

就让我用嘴唇吸干您的泪水

赶在挖掘机还没有开来之前

 

带着故乡上路

 

在一个暮色黄昏

我带着故乡上路

我再不把故乡带走

楼群就会把她踩在脚下

 

我的儿子没有故乡

那是我今生犯下的大错

一辈子都不能原谅

 

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

我带着故乡上路

所有的人都说我疯了

 

究竟是我疯了

还是整个世界疯了?

一群疯子在指责一群疯子

一伙人在攻击另一伙人

 

他们都是没有故乡的人

这一群不肖的人子人父人母

其中的一个就是我

好在我还有一点良心

肩上还负着故乡的尸骨


  作者简介:徐必常:1967年生,男,土家族,贵州思南人,工程师,一级文学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涉及诗歌、小说、记实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3部,长诗2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曾获中国土家族文学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文学院。

 

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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