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必常诗选(之六)
作者:徐必常
低微的生活(组诗)
回乡
这么多年,我一直叫一棵树等着
当我把它移栽到老屋前
就对它说
伙计,你等着我
于是我就满世界地跑
从少小的十七岁,到老大的四十多
别人要么说我成熟,要么说我瞎折腾
只有它,从来不说我一句好坏
这次我回乡,它还在那里站着
顺着风的方向,我看到它向我招了招手
而我却拖着一身的疲惫
我现在羞于表述我的奔波
而在老屋前站着的伙计
就这么等着等着
却等成了一棵粗壮的树
深夜犬吠
夜再也静不下来
犬吠声一而再,再而三
那是夜的哭泣
它来自于
一只犬对深夜的撕扯
一只犬哪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呢
深夜哪有那么多哭不完的痛呢
那哭诉不完的犬吠声,一声接着一声
有多少人此时推开窗
让一只犬的心事,顺着窗户钻进来
夜每到这时,除了犬吠
夜已经很静了
静到能听到一张落叶落地的声音
但有谁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
而我,不知在什么时候
感染了作为深夜的痛
往事
如果能不想,我就不想了
可往事早就挖开了我的心
埋下了一粒种子
它要生根发芽
即使我抵制着它
它还是要生根发芽
我究竟要用多少心血
才供养得了它,让它
在春天开花
秋天结果
即使在冬天
也不能让它受凉
这么多年,往事这个小冤家
已经和我挨着骨头连着筋
最让我承担的是
它那些在我心里生根发芽的子孙
它们一声声地叫我爷爷、姥爷
它们叫我的那个甜
我甚至愿为它们耗尽毕生心血
晚风
我不想把酒
其实有酒和无酒都无所谓了
晚风这醉人的凉
让我觉得超常的清醒
我本来想俯下身子去摸一摸
脚下那一丛经历过秋霜的草
却一不小心
打断了蟋蟀的歌唱
下雪啦(组诗)
下雪啦
关于这场雪
土地整整等了一年
这一年中,土地有苦说不出
特别是折磨得它死去活来的害虫
忍也忍了,痛也痛了
反抗也反抗了
害虫总是那么肆无忌惮
每到下雪的时候
害虫们都要老实一回
有的躲起来
有的闭上了臭嘴
个别敢于死顶的
就死路一条了
人们就用个别死路一条的害虫
去教育那些活着的
特别是青蛙
下雪啦
狡猾的害虫都躲了起来
或者闭上了臭嘴
倒霉的害虫死路一条
这是多大的好事呵
土地暂时免受欺凌
可作为土地儿女的庄稼
即使没死
差不多都脱了一层皮
秋风就这样吹来
秋风就这样吹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秋风像一个暴君
武断地把行为强加于你
秋风就这样吹来,它的硬度
没有软下来的余地
其实世间很多人比秋风还硬
你看秋风只横行一个季节
人却要硬着腰板挺一辈子
一朵鲜花过后
在我眼中,一朵鲜花过后就是果实
而有一朵鲜花,是为开花而生的
她的艳丽是生命中一个女高音
把嗓门拉得很高
然后就下不来了
精心营造的花枝像一把剑
明晃晃地亮在那里
比一朵盛开的鲜花还显目
还砸痛人
残花
我们仍旧把春天叫着春天
而对一朵花,却没有那么宽大的胸怀
当花儿不再怒放时,注定受到冷落
最初的一步是从蜜蜂开始的
关于残花,也不能全怪蜜蜂
蜜蜂的苦楚
除了残花之外
其实也只有蜜蜂踮记
很多往事
很多往事就一墙之隔
雨打在墙上
如一串约定好了的叩门声
很多往事就挡在墙的那面
不只是声音和影子
就连那潮湿的双瞬都挡住了
但是它挡不住一颗颗心
它没有影子,它像藤蔓
它顺着墙角
不声不响地
就攀爬过去了
关于幸福(组诗)
关于幸福
关于幸福我从不追求
它跑得太快,即使跑破了脚板皮
也追不上
而生活是实实在在的
它像身边的爱人
在饥饿时,她给你食物
在口渴时,她给你水
更多的时候相依为命
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风浪泛起
两副肩膀承受的重量
是需要默契的
就在这默契中,生活告诉我什么是幸福
生活说
幸福就是那杯水
加进的是糖,就是甜的幸福
加进的是汗水,就是咸的幸福
如果加进的是胆汁,请不要歪嘴
请把心肝掏出来
苦是苦了点
那可是肝胆相照的幸福
一杯水的深情
要是不因为渴,这一杯水
谁会在意
在意它的甘甜
在意它的透明与纯粹
在意它在静静地等着你
如果你再不来
它真的等不及了
天上的太阳想喝它
太阳扯着它的头发
整个身子就悬了起来
禾苗的那双眼睛也念人疼的
一杯水呵
不管最终的结果如何
作为水的过程
都是和爱拴在一起
也许你最后想的不是水了
水到最后,就变成了潭
或者是一面镜子
要是你不诚心地抱着一个爱字
那就请你走开
即使只是一杯水
淹死的不只是一个故事了
小别
妻子去一趟省城
家马上乱了
最初的乱是从一个水杯开始的
它老是不愿挪一下地儿
它就死站在那儿
它要等她回来
妻子清晨出门的时候
儿子没心没肺
还在床上拉长他的美梦
而中午饭桌缺一只脚
就像鼎
儿子的食欲歪在那里
妻子在家时,日子过得四平八稳
稳到感受不到妻的存在
而就这一次小别
就像组成“人”字的某一笔
被无意中挪动了距离
不好意思告诉你
妻子回来时
我先是给她一个拥抱
就像“人”字的那两笔,死活要挨在一起
儿子也赶过来
于是家庭的鼎
又还原成三只脚
一种爱
儿子喜欢蝌蚪,小青蛙
儿子的同学就送他一只
那蝌蚪已经长出了两只脚
我们爱儿子,就让他把蝌蚪养在家里
慢慢地,另两只脚也长出来了
儿子想到课本上的蛙鸣
我们想到儿子不再孤单
而清晨起来,小青蛙却死了
它死在一盆清水里
青蛙死时,双眼朝上,四脚朝天
一只青蛙就这样死了
儿子难过,我们也难过
儿子难过的是,因为他爱它它才死的
我们难过的是
因为爱着儿子
却无形中成了青蛙的杀手
成了害虫的同谋
成了庄稼的罪人
静夜思(组诗)
静夜思
李白床前的月光没有污染
天空没有黑云,肯定不会下酸雨
李白床前的月光甚至用不着弯一弯腰杆
就可以从李白的头发亲吻到心
这么美的夜色,比美梦还美
难怪李白躺在床上思念家乡
和李白比起来,我们的月亮多委屈呵
不要说到我们的床前了
就是从天上掉下来,少说得过五关斩六将
过五关斩六将之后
还得躬下身来
月亮的故乡被李白带走了
我的故乡是一滴水
是一滴挂在心头的泪水
繁灯下的月色就如乡下人进城
大街的水泥地很硬,城里的皮鞋底更硬
市井的心是刀子做的,繁灯是爱打输家的狗
这样的夜谁会静下心来思考
谁的心出市井的喧嚣而不染
就如谁能还繁灯下的月色一个本色
除了海棠和月季
好多花都会选季节
除了海棠和月季
谁还会在冬天开放
谁还在冰雪天亮出它的美
入冬以来,整个花园都衰败了
就像一个遭劫的林子
再幸福的鸟儿
都各自东南飞了
除了老死的凤凰
谁又会借助一堆干柴与烈火
北风把人都刮上一层厚厚的茧
除了海棠和月季
谁能激活一双双疲惫不堪的眼
虽然海棠和月季都没有芳香
但它们却是袒露出心儿的美
除了海棠和月季
兴许还有花,点燃过冬天
但谁又像海棠和月季那样普遍
像草根性的人民,我和我的兄弟姐妹
生活
人这一生关键是看你悟透了什么
比如说生活,我想到了竹
想到了竹时,我已经活了大半生啦
现在回过头来
把这大半生的生活
来和竹做一回比较
和笋对照的年龄,是年轻气盛那一段
有人说那是初生牛犊
其实就是笋,心比天高的笋
我们使足吃奶的劲,比父母高一个头
我们的自信,父母的望子成龙
然而生活得给你压担子
不弯的日子是短暂的
最好的竹子,无非是在低下头颅的时候
保持腰杆挺直
生活呵,不管你愿不愿意
我得以这种方式
一直撑到老
给
醉酒时我眼睛醒着
灯光下我沉醉
此时我们都过了激情的年龄
不是看好你的容貌,你从体内怒放的芳香
而是醉心于相互的衰老
今夜我们是落尽最后一瓣花瓣的日子
一切浮华都过去了
美丽的青春像一盏灯
它正在和花瓣一起
变成泥,从骨头中献出它的养分
我们像一对老伙计,吐尽了最后一个形容词
也忘记在众人面前拥抱和握手
但我们心照不宣呀
最后的那一点秘密
做了最后的下酒菜
除了今晚,会有更长的黑夜在那里等着
肯定有那么一天
我的眼睛一并醉了
那肯定是一个心醉的日子
两只春天的小虫
就这样挨着,多么幸福的一对
春暖花开了,阳光明媚了
即使是两只渺小的虫子
也会为爱敞开胸怀
就这样挨着,感受春天的同时
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心儿呵,你再跳快些
这是一个万木萌发的季节
我们要相互挖开对方的心,当着春天的面
埋下一粒爱的种子
肉眼凡胎的人,看不惯就看不惯吧
在你们眼中我们是多么蠢的一对呵
我得悄悄地告诉你
春在我们上面,在春的屋檐下
春成了我们恩爱的洞房
诗六首
雪雕
这雪雕,我剖开的心
一滴滴血
从心间滴向指缝
在阳光下成群集队放射光芒
中间流失了很多
这没有关系
我只要你看到我的坚持
阳光狠毒得如世俗眼神
我却用整个身心的圣洁
给世界一个答案
天空依然飘着雪花
有那么多的人
执着追求这短暂的美
这就成了我长久的幸福
踏雪寻梅
大地用一张干净的白纸
让我用双脚在上面写字
而我却在雪里寻找梅花
命中的梅
日子都冻成冰了
那些蜜蜂煽动的风
再怎么煽都是北风
你站在北风中咬紧牙关
我行走在西风中也是
你看我们的姿势
成了雪地里的火种
再等一会儿
会点燃脚下的白纸……
晨曦
那对高飞的鸟是我的眼睛
那些白云是我的翅膀
翅膀下的天空
是我的胸怀
我要去追赶逝去的明月
晨曦立马给我引路
你停在我的眼皮低下
趁着清晨开放成花朵
我真想停下脚步等你
可晨曦不干
晨曦握着鞭子
我的心也握着鞭子
很多时间
你一回头它就化了
晨曦也会立马化在我眼前
在这生死关头,我不愿变成眼泪
你也得替我顶住
再过一个时辰,我就化成雨
或者你眼中幸福的泪
草地和赛马
马儿给我的掌声
我还给脚下的草地
草地用集体的肩膀
一寸一寸抬高了我
他们为我捏一把汗
他们全是我的亲人
心中的辕
是我最亲爱的对手
它老是拉着我不放
让我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
还有这匹亲爱的马儿
从此我们就一起走天涯……
五老峰
在那里站着,就算不开口
我也知道你们的心事
第一个老人等的是爱
眼睛眼里有一汪望穿了秋水
第二个老人等的是情
腰杆挻得笔直,自己给自己打气
第三个老人只能意会
他扭捏的姿势就是不让人说话
第四个老人在等石头开花
有的石头花早开了,却不是他等的那块石头
第五个老人还没有老
他还在老的路上
我成不了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但他们是我不折不扣的镜子
他们选择成为风景
就得承受生活的平淡
当归,当归
总觉得生活少了一味药
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里
春风吹着黄沙,我目赤,面黄
是哪一根经脉不再通畅
我这春天的病,但愿与春天无关
心中有太多的块垒淤结
当归当归,我当归去
而归去的路又是哪一条
是世上的一味药还是心上的一味药呢
春风吹着黄沙也吹着希望和失望
我想沉在尘埃中去,尘归尘土归土
心当归在心窝窝里
当归当归,欲望归到天空,生活归到炊烟下
美梦归结到敞开的胸怀
我也当回归到简单
回归到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春天里
月光(外三首)
月光再退三步,我就轻松了
可它硬从我的头顶上泻下来
你是知道阳光的能耐的
像我这样的人,想躲也躲不开
月光的重量是无声的。它一压
我就被压成一张叶子
压成叶子后你再看我的形状
你看我那脸,那心,那手脚
就像超市里卖的板鸭
那可不是简单的重叠呵
那可是死也要搅在一起
黄昏
黄昏是老天的一张脸
黄昏在闭目养神
黄昏已经累透了
像一个人,透支了所有力气
黄昏想就这样靠下去
但黄昏的孩子们不同意
孩子们说:我饿
黄昏实在撑不住了,眼皮就塌下来了
老天说黑就黑了
累死黄昏的日子靠一盏灯撑着
灯撑不住,撑不住也得撑
灯于是就想:就让黄昏好好睡一觉吧
灯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新的一天就这样来了
新的一天什么话也没有说
日子在钟表上跑着
跑着跑着
老天就把黄昏的老脸露出来了
当我们的鲜花正在凋谢
当我们的鲜花正在凋谢
上帝,鲜花正在感谢你
你看那鲜花正从五彩变成暗淡
你看那花辨
越来越像一个称职的母亲
她的怀中紧抱着婴儿
对一株杂草下手
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真正的缘由
看到它疯长,就下手了
杂草是铆足劲死死抓住泥土的
可泥土拗不过
泥土多像在恶棍面前无助的母亲
由一株草想到天才的早逝
上帝的那双手,肯定和我们一样
即使不是
上帝的眼睛,肯定和我们一样
那些拔不尽的杂草在大地上拼命的绿
像大地母亲扬起的巴掌
就算她不扇我们
也要把巴掌扬给我们看
作者简介:徐必常,1967年生,男,土家族,贵州思南人,工程师,一级文学创作。198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创作涉及诗歌、小说、记实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3部,长诗2部,长篇纪实文学1部。曾获中国土家族文学奖,贵州省专业文艺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贵州文学院。
本文由史映红推荐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