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莫笑愚近作选

莫笑愚2019-09-23 09:32:00
莫笑愚近作选
莫笑愚
 
 
|夜的泡沫
 
我在练习滑行
准备学做一只鸟
 
腾空是必修课
起飞时我全身颤抖
 
气流在我的下方
田野缀满我的尾翼
 
房屋被风推着,像滚动的积木——
这些丑陋的大地的伤疤
 
白云抚摸我的头顶
像温柔的灈洗
 
我是鸟,我是一只
不知疲倦日夜啼鸣的鸟
 
我的前方,一大片
未被勘探的疆域
 
我的翅膀下,云团隐藏雷电
阳光在午后越发耀眼
 
所有已知的已被甩在身后
未知铺满整个旅途
 
我一直在与自己为敌
与已知的过去为敌
 
野蛮的气流让我不停颤抖
玻璃杯里的香槟
 
剧烈地晃动
气泡不断外溢
 
夜的泡沫,在万米之上泛滥
我斗胆与天空为敌(并向它竖起中指——)
 
(反对淑女!反对虚伪的文质彬彬!)
天空之下,我的兄弟们习惯了与自然为敌
 
但更常见的情况是,人与自然的敌意
并不比人与人的敌意来得更险峻
 
当炸弹在又一个夜里开花
利比亚的大地颤抖
 
又有一个儿童
死在夜的泡沫之下
 
 
|无字诗
 
那么多人在写诗
写同一首诗
 
那么多人在诗里哭在诗里笑
用同样的表情又哭又笑
 
那么多人在同一个语境下做梦
在不同的床上做相同的梦
 
周易解梦给出的明喻或暗示
无非那么几种,占卜是一门学问
 
他们持续做梦的样子
让每个人都成为了诗人
 
 
|夜的捕鼠器
 
联合国预测,到2050年
世界人口将逼近100亿
 
100亿人口,100亿行走的兽
翕合的嘴,饥饿的胃
 
100亿期货市场的套利机会
100亿华尔街的贪婪与崩溃
 
风水永恒地轮回
泡沫破灭了又滋长
 
……在夜的海上,黑潮
卷起风浪,一浪追着一浪
 
100亿,农民用土地生产食物
田鼠比天敌强大,夜的捕鼠器成了摆设
 
100亿失落的灵魂朝向诸神
惟有此刻适宜根除尘念,神的贡品丰沛
 
100亿,用数字擦除文明的痕迹
让野蛮加速生长,忘掉爱,友善,和死亡
 
(2019.07.03.于华盛顿飞北京途中)
 
 
|肤浅的生活
 
肤浅的生活由如下构成
吃饭只是为了活着
最好能不用消耗水,空气,能源
甚至可以像植物一样
自主合成生存所必须的全部养分
静止不动就可以长存于世
虽每岁荣枯却乐此不疲
没有什么可以压垮一棵草
除非斩草除根
倘若草尖碰巧残留着枯瘪的草籽
根除了,草也是除不尽的
肤浅地活着,只要地球不被连根拔除
草就依附于地表,匍匐,蔓生
荣枯之间,只为一个目的
——活下去,活下去
活着就是一切,活着
就是最高哲学而不必问为了什么
 
(2019.07.29于北京)
 
 
|猫
 
一只猫出现在梦里
夜晚陷落在猫的眼球底部
 
圆弧向上弯曲
是猫在笑
还是我在笑
 
夜晚是一个客体
融入猫的神经
被猫感知
 
猫的世界
夜晚并不黑暗
万物明确得像白昼
 
因此可疑的不是夜晚
而是自我认知能力
不然夜晚的黑为什么只被我窥见
 
掀开夜幕的一角
猫脸上弯曲的弧线
隐藏某种未知的危险
 
而先知必须有能力预见
猫眼底的夜晚
像静止不动的深潭
 
我在深潭的边缘犹疑
猫在我的身边藏起神秘
夜晚的黑并不是黑
 
猫是危险动物
它的陪伴也是深潭的陪伴
 
(2019.08.13于北京)
 
 
|梦与诗人
 
昨晚我无端梦见了一个女诗人
她依然是美的,像萧红转世
斜倚卧榻,红衣裹身
她身上的中国元素不只是象征
而是美的宣示,或者,它就是美本身
甚至盖过了她自身的美——
那丰腴的肉体迸发的欲念
 
“好吧,如你所愿
我就说你是最美的,美到无人能及”
我跨过她的身体
像跨过一道即将断流的小溪
 
而那小小的男孩
由于做了什么傻事
肠子打了结
好几天没有大便
——“你得去看医生了”
——“但我并不感到痛苦或不适”
 
所有的人都像无头苍蝇
忙乱,却不知为什么忙乱
所有的人都被囚于索多玛城
在那里,秩序是荒川,
它还在流淌,但所到之处都像是
在做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乱,是唯一的表征,而实质是
没有人能活过今晚——
他们全都消失在黎明到来之前
 
(2019.08.16.于北京)
 
 
|蚊子血
 
夜晚吸够的血
到早晨
就只剩余孽
一点酱红
变成累赘之物
尾大不掉
 
这只飞蚊
在早晨的表演
迟钝而拙劣
它的雷达指错了方向
蚊子落在我的手机屏幕上
挡住了一篇文章中
两个关键的字
 
我慢慢举起的手
迅捷又重重地
落下
——啪
 
窗外的猫大叫一声
在世界某地
有一阵看不见的涟漪
黑蝴蝶
轻轻扇动翅膀
 
一抹蚊子血
来自昨夜谁的血管
向早晨的王冠
献出最终的祭礼
 
 
|自媒体
 
自媒体时代
每天都有什么诞生
又有什么在消失
大海的潮汐时刻不停
被浪花拍死在沙滩上的
是沸腾过的泡沫
以及刚刚诞生
还未及长大
就被浪潮裹挟的
泡沫星子
 
(2019.08.22于北京)
 
 
|活着作为一种信仰
 
中文里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同英文里的“rather red
than unemployed”大约是同一个道理
 
抛开二者背后逻辑的相似性不论
单就人在绝望中的歇斯底里看
其云泥之别,即使时间也无法拆解
 
天朝的子民历来被屠灭得惨了
求生的欲望深植骨髓
良知天谴,死亡的寂灭是最大的虚无
活着才是真理,是现世
肉体存在的所有可能和理由
它与价值观无关,与价值有关
 
在西人眼里,如果失业
生存面临危机,还奢谈什么信仰
红色也好,greenback也罢
不能挣钱养活自己,纸上的价值观
就约等于厕纸。那么抛掉乌托邦幻想吧
活着才是真实的,活着
才是一切信仰之上的信仰
 
是的,我们活着,像一群被时间的暴力
和历史的暴力反复蹂躏的怨妇
双眼冒火却又渺小,卑微,猥琐
每天用信仰的厕纸交换活着的苟且
 
(2019.08.31于北京)
 
 
午后偶得
 
昨天的某个时刻
我眼前出现了许多蚂蚁一般的
小黑点
它们在我眼前忙乱地打转
一群热锅上的蚂蚁
它们的爬行
总是逃不脱那个隐形的圆圈
我的眼眶
是爬不出的疆界
 
(2019.09.04于北京)
 
 
|占卜者的谎言
 
你说的疲累只是表象
被抽空的感觉只是直觉
实质是,许多站着
还像人的人
比如你——和我
皮囊仍在,精神已逃离
这些空心的被丢弃的
——物
更多的只是某种存在的象征
躯干不属于自己
双腿被风噬掉了骨头
头陷进胸腔
皮囊轻飘飘的
像被随意丢弃在沙滩上的小旗
你无法挪步,也无以逃离
天很快就暗下来了
周围是飓风卷起的狂浪
脚底的流沙从无定力
被浪潮裹挟
从你的脚底抽离
沦陷和坍塌是迟早的事
就像宿命不可避免
你可以称它是占卜者的谎言
空耗了真的信任
 
(2019.09.05于北京)
 
 
|沫
 
所有正在汹涌的喧哗
喧哗制造的泡沫
无论大如天山暴雪
亦或细如羹中盐粒
都终将泯没
终将被后来的
更肆无忌惮的狂热
所湮灭
像雪融化成水
水溶化掉盐
消失得无声无息
唯水常流……
 
(2019.09.06于北京)
 
 
|至高法则
 
来,让我们打个赌
你可以用你至高的魔术
变幻出任何你希望看见
或看不见的东西,——物或非物
(但非物不等于灵魂或意识
后二者只是碳基人的自作聪明)
变幻出人,无穷无尽的碳基人
变幻出星辰,数不清的星辰
——就连我,也可能无法穷尽它们
变幻出宇宙,无垠的宇宙
无始无终,一重又一重
——大爆炸是你有意的误导
他们自以为抓住了宇宙的源头
杜撰出了理论和学说
却不知那只是你的一个HOAX
(——这帮蠢货!)你甚至可以
让宇宙自我复制自由变幻
时间不是问题,那只是
你设计出来的游戏之一
以便混淆,迷惑,或澄清
它附丽于某一重宇宙生物的意识
却对其他宇宙的生物毫无用处
维度和向度也不是问题
那只是你编制万维网络中
某种复杂程序的简单呈现——
一粒线头,便于他们发现
并自以为掌握了宇宙的钥匙
甚至生命的形式也不是问题
它可以是碳基的,也可以是能量的
甚至可以是最微小的粒子的
只要你能设想,并预留漏洞
让他们发现并兴高采烈
道德和良知,那是什么东西?
你强塞给碳基人类的糖丸
粒子或能量的生命不会在意
那些故作神秘乔装的法则
你手握终极审判权
能力无物可及,甚至我
也要畏惧,思忖三分
但我只有一把隐形的尺度
凭借它,我赌你
万能之能魔术的输
 
(2019.09.13于北京)
 
 
|嘿,月亮
 
我抬不抬头,你都在那里
这是谁第一次说的?
 
我是第二人
你是老大
 
嘿,月亮!
 
你的大小总是变化
你的阴晴圆缺自成章法
 
你不因我抬头看你
就变得更加明媚
 
你的忧郁
是我强加的
 
——由于你的圆满
并不意味着我的圆满
 
你无动于衷
我已慌乱失常
 
——当湖面像反射阳光一样
反射你对太阳的反光
 
湖心是第三者
用他者之弧言说你的清凉
 
逆光也可自成风景
你从未转过身去
 
以另一幅面孔
虚构出彼此的遥望
 
嘿,月亮!
 
你就是你,从不因为
初一和十五不同就不一样
 
唐朝和今时,李白的遥望
与我的遥望也相仿
 
我是第二人,你是老大
我抬不抬头看你,你都一直在那里
 
(2019.09.14于北京)
 
 
|我不能把所有的经历写成诗
 
我无意选择
哪些是生活中诗意的部分
哪些日子需要表达
 
我曾经靠笔写字,纸张是唯一的
载体,那些旧日的文字
早已像残雪消弭,唯一留下的
只有中指上日益增厚的老茧
 
它存在,如异物楔进肉体
提醒我某种古老的敌意
曾以绵恒之力雕琢我
 
它悄悄用力时毫无诗意
但我却中毒颇深
允许它日夜加害于我——
 
有时任凭它做我的敌人
有时又许它像朋友的陪伴
它存在,无意消失,无意成全
 
我总会下意识地抚摸它
像抚摸某处陈旧的伤疤
这时我像受了某种蛊惑
试图揭掉这层老茧
 
我这么做时,仿佛无意识
又似刻意为之(自问:某种敌意
来自哪里——往昔或者此时?)
 
揭掉的老茧总会带走部分正常皮肤
茧下的真皮露出来,它是细腻的
带着隐痛,渗出血珠来
——而这也毫无诗意
 
这是某种自虐,充满精神暗示
——如果你对过去怀有敌意
就让过去生长,成为异己
 
逝者已植入体内,共用你的躯壳
续写它的事迹,你能做的只是
在它的敌意之上,反刍敌意的敌意
 
(2019.09.17.于咸安)
 
 
|春天
 
在九月谈论春天是奢侈的
在谈论春天的语气里
忽略渐凉的秋风是必须的
你甚至需要让风往回吹
把经过的树梢再经历一遍
把渐黄的树叶铺展成绿色
让雏鸟的啼鸣回到鸟巢
 
母亲鸟嘴里衔着虫子
那虫子多柔软,多新鲜
像早春欲滴的晨露
带着春树的鹅黄
虫子在母亲鸟的嘴里挣扎
它的呼救寂静无声
春天悄然来临,雏鸟眼里有光
那光,罩住了蠕动的幼虫
 
在秋天谈论春天是残酷的
黄叶在渐渐沉寂的尾音里
被秋风议论,越说越多
仿佛黄叶的产生是语言的罪过
而时间从未带来什么
更不曾带走什么……
 
(2019.09.21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