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从查尔斯河出发(7首)

王彻之2019-01-20 12:20:54

从查尔斯河出发(7首)
王彻之
 
 
林荫道
 
终点的松树钩住大地,
不要前行!落叶正焚烧起飞的山峦。
你等的人将在冬日来到。
她身后,黑色暴雪考验海鸥的心。
我贴身于童年的烤架,
渴望越炙热,永恒离我越远。     
 
 
从查尔斯河出发
 
河水已经完成了它自己的任务,
无论输送养料,还是给一整块青花石
抠出来的冬天打造一个衬底,
连斜拉索桥和它冰封的每个销孔都认为,
它表现得十分出色。像齿轮恰如其分,
在观光船滑行的程序中,对导游词的把握
准确像计时器,从上游的霍普金顿
一路旖旎而来如人造燕子,在城市的指缝间穿梭,
像熟练的织工挑选百衲衣,并善于
在特定的时刻接纳坠落的灵魂和朽星。
体面,但容不得渗透,静止时,
它看上去就像精心设计,用来固定
你颈椎的钢化板,但雨水同样能溅起浪花,
以至于萦绕你的思想,河道两岸卸了妆的风球丛,
也张牙舞爪像废石料闪光的空气。
一座风和大西洋凿出的城市。巨大的绿色朦胧
在远处地图的章鱼状分叉中展开,火车
开始加速,像蛋糕师挤奶油时最后炫耀的一甩,
以天然的造型勾勒你伸入大海的火线,
当早晨太阳噼里啪啦在对岸岛屿上响亮地敲打,
一声威严的号令半空中显现,你坐在阳台上,
小口撕着奶油的夹心,咂着红莓酱,
回想它殷红的命运流动在这大地的银色静脉中。
 
 
乌鸫鸟
——赠从安
 
在希斯罗灰色的,
狂犬病般发作的阵雨中,
我提好行李箱,用黑手套
欺骗,并遮挡远处天使光线的灼烧,
我的大衣覆盖的心灵
焦黑如烤肉架下的煤球,
爱的锡纸融化于它的舌头上,
混入海德公园的烧酒,热狗摊的冷气
和停机坪腋窝的温度计里,
水银环形上升如戴安娜喷泉。
而我身体的星期五,在长途车
结巴的旅行与周末无事可做的恐惧中,
几乎笨拙地,把醉醺醺的
眼球充血的月亮和在我体内
与我内心河流分道扬镳的火星混为一谈,
仿佛灵魂此刻故地重游,
寻找我失落在我不能赋予它形式的
由于一种知识的确切性
而随风摇摆的树丛中的,
那惊慌逃窜如乌鸫鸟的天赋。
有时也叫百舌,虽然一言不发,
但也好过欧歌鸫(远看像白脸树鸭,
槲鸫,或者垂涎的纵纹腹小鸮),
仿佛来自欧洲,却和笼子里的画眉押头韵。
我用全部的时间走在笼子之外,
走在它碳土似的雨与稀薄的记忆空气中。
据赫拉克利特说,我们所失去的一切
都与火发生着联系,而我所获得的,
如你所见,此刻都在哑雨中成为暂时之火。
 
 
穿越雅拉
 
出发时,朦胧的天色
尚未被月光最后的哀吟唤醒,
亚乐紧随我们,朝向厄俄斯的双手
所推开的平原远去。月亮暗紫色,
尽可能俯身,以便让湿地狸藻自鸣得意,
闪烁像大地乐器上发光的箔片。
每一根弦都使我们低调,把自己缩进口袋,
而斑点苔像阴影般透露着恐惧,仿佛音乐
戏剧性的框架;反差中,水牛的重音
倒比它更羞涩,对越野车轻佻的喊叫无动于衷,
反而椭圆地上升,直到和风融为一体,
发出鲁特琴般暗箱的回音。有时被提醒,
操琴者,即使明知不完美,但依然保持克制,
脸青得像本地的石料加工员,不放过一点赭石色,
对待人和火星别无二致;但车灯滔滔不绝,
更强调你我周围,大海的碎片
如蓝孔雀般结晶在确切的岩石上。
通向现实的必经之路,是音乐成为它本身。
等待猎豹时,仿佛看穿另一种虚构,
我们自身也被缺乏象征性的树影沐浴着。
像蜥蜴般匍匐,苍凉的转音,谨慎地出没
并在沼泽的结尾吐露它的秘密,仿佛某团火焰
燃烧在我们自觉的内省中。但意识漫无目的,
构造如三明治般简单,你亲手固定了它的形态。
那些随我们的颠簸,猛烈扭动的是什么?
无声的,成熟的抽泣,在雨水来临之前减弱频率。
而在苍鹭所飞过的,以及曾经
幻想探险的风景之外,听众无关紧要,
一种啼鸣已不存在于我们想象的观察中。
 
 
加勒,雨
 
苦役的蜂浆,胡乱涂抹着嘴唇。
桌子上摆满了甜蒲桃,与卡其色菠萝,
黑色衣裳乌云般聚集,沉吟着鬼魂
涤棉布般洗练的语言,直到雨开始飘落
让大地的重量增加,把麻栗血块状的叶泥、
猕猴的粪便,和英式植物园的郁金香树
被印度洋的日光烤焦的气味混在一起,
我光着脚,踩在拼贴着卵石子和混凝土
花瓣的砖道上,为了刻意的图案而完成它,
你体内的火铅球也跟着下坠,
使痛苦一点点失去我们。它飞翔的模具无法
攥住煤球般的雨滴犹如因行星破碎
而死去的黄蜂,砸向芒果摊竹竿支撑的顶篷
冲刷的激流,小山丘上帽子的邮局,
按摩馆如女人经血染过的木棉树的脖颈,
白蚁群的珍珠项链被风扯碎。池塘的英语
经由果蝇调音,从海滩酒馆迅速聚拢
围着重金属啤酒飞舞,海浪
模仿着瓦纳姆,以你咸涩的瞳孔
盛满诗中逝去的大海。码头黑夜扭动着小巷,
不停有车灯麻风病似的颤抖,
招徕客人的语言,多被简陋的汉语取代,
元音服从着抑扬格。加勒的港口,
黏腻如椰奶的云斟满了狗窝,月光徘徊
在弥漫熏鱼和肉桂味的客舱内。我们
绕过水洼回家,缓慢地,如当年冒失地
过来探险的两艘卡拉维尔船,蹒跚在滑石粉
做成的细沙和彩色旗杆湿滑的鸣叫里。
现在星星成群结队卸下我们的货品,
我们的身体要比暴雨到来前更新。
 
 
外滩行
——赠子瓜,兼示蔌弦,作焉
 
这汹涌的风景沉淀在江水中,
远看积木般大小,被拉开疾风的
筋脉波浪般起伏的臂弯
轻轻地收拢。船舶行于水下,
看似属于它们,摇曳在金属珊瑚丛的倒影
和石灰岩嶙峋的涟漪间,
而沥青般的雾不耐烦地翻滚
给旅行团喉咙的高速公路上漆,
让急驶的华北口音扬长而去
冲入吴语的积雨云,它黝黑的,
蓬松如棉的丝绸被历史之蚕
吐成缝合新旧河水的,闪光
如晾衣尼龙绳的丝线。外滩潮湿的低地
补丁般干瘪,附议在万国银行
脚下鳐鱼般川流的灰色皮氅
和她们缺乏泪水的,沉重如坦克的眼眶里。
她们哥特式的颧骨盘旋新的语言,
她们巴洛克式的围脖,打着喷嚏的码头,
明知徒劳地颤抖在冷静的晨光中
戚戚如老兵。和平饭店的钟表内
时间的战役结束了。但无人失去什么。
他们所得就是他们想要的,
尽管此刻悲哀已耗尽,而江水突然改变主意,
决定临时转身还我一个飞驰。
 
 
返程
 
海鸥被轻浮的热情所左右,
从这一浪看,善于周旋如卖鱼的小贩。
在泡沫中,想象的鱼影
并没有成为任何人的诱饵。
尽管担忧明确,暗含了空气的企图,
我所置身的这片内陆,掩饰着
绝不任自己老去,让海的阴影涌向云层,
再对它滚动磷光的脸甩下风暴。
因此,飞机如名声般坠入水底,也因此
你的犹豫不决也正步履蹒跚地返回
它飞驰在雨的光缆上的童年。
那里车站码头工人般,泥泞而浑身水气,
而浓雾中人群像长条湿毛巾,被一双手拧着。
这就类似我们之间的国度,无物在此终结。
但现在,你的名字及其沿岸的热风
早已通过对短暂旅程的总结,和对自我清单的熟稔,
把感受的延迟推及到时间的所有意图中。
 
 
 
王彻之,原名王浩,1994年出生,天津人。本科毕业于北大中文系,牛津大学文学博士。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延河》,《诗江南》,《汉诗》等杂志。2016年获北京大学王默人小说奖,2018年于纽约出版中英双语诗集《诗十九首 19 POE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