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滨自选诗二十首
叶延滨自选诗二十首
作者:叶延滨
干妈
——陕北记事之一(选章三)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她没有死——
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笑着,张开豁了牙的嘴巴。
我不敢转过脸去,
那只是冰冷的墙上的一张照片——
她会合上干瘪的嘴,
我会流下苦涩的泪。
十年前,我冲着这豁牙的嘴,
喊过:干妈……
我驮着一个“狗崽子”的档案袋,
到圣地延安,
为父母赎罪——
为他们有神的力量,
没有在监狱,炮火中倒下。
为他们有人的弱点,
在和平的年代也生下我这个娃娃!
为他们在语言当子弹的战场,
只会说实话的嘴巴,
被无数弯着的舌头打垮……
带色的风清扫这狼藉的战场,
我是卷进黄土高原的一粒砂。
连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样讨厌我,
丧家狗——实际,也不算难听的话。
“孩子,住到我们家吧。”
“不!我不需要听怜悯的话。”
“孩子,我们老俩口也要个帮手,
我为你做饭,你替咱担水……”
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
但我的自尊的天平需要这块砝码!
从此,我有了一个家,
我叫她:干妈。
因为,像这里任何一个老大娘,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
“王树清的婆姨”——人们这样喊她……
铁丝上,搭着两条毛巾
带着刺鼻的烟锅味,
带着呛人的汗腥味,
带着从饲养室沾上的羊臊味,
还有从老汉脖子上擦下来的
黄土,汗碱,粪沫,草灰……
没几天,我雪白的洗脸巾变成褐色,
大叔,他也使唤我的毛巾。
我不声不响地从小箱子里,
又拿出一条毛巾搭在铁丝上,
两条毛巾像两个人——
一个苍老,
一个年轻。
但傍晚,在这条铁丝上,
只剩下一条搓得净净的毛巾。
干妈,当着我的面,
把新毛巾又塞到我的小箱里:
“娃娃别嫌弃你大叔,
他这个一辈子粪土里滚的受苦人,
心,还净……”
我愧对她头上的白发
十年,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舞台,
有多少个悲欢离合,多少个想不到?……
我多么不愿用一滴辛酸的泪,
作为对干妈所有美好回忆的句号!
啊,十月的鞭炮炸响,
乡亲们才告诉我这个噩耗,
三年前,她就死了,
死于陕北最平平常常的病,
胃出血,加上年老……
啊,三年!是哪一个好心的乡亲,
在骗我,每月一次地:
放心吧,我很好、很好!”
怪谁呢!怪谁?谁?!
没牙的嘴啃着羼糠的窝窝,
佝偻的腰背着沉重的柴草,
贫困——熬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滴血,
枯了,像一根草……
不!这个回答,我接受不了,
延安,四十年前红星就在这里照耀!
她说过,当她还是一个新媳妇,
也演过“兄妹开荒”,
唱过“挖掉了穷根根眉梢梢笑”!
“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
啊,请百倍爱护我们的土地吧——
如果大地贫瘠得像沙漠,像戈壁,
任何种子,都将失去发芽的生命力!!
——干妈,我愧对你满头的白发……
干妈,你咧开豁牙的嘴笑了,
告诉我,你那没合上的嘴,
想对我说些什么话?!……
1980年10月号《诗刊》首届青春诗会专号
中国
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
双手拳在胸前,
“How great! China……”
她赞美着老态龙钟的长城。
不,可尊敬的小姐,
对于我的祖国,长城——
只不过是民族肌肤上一道青筋,
只不过是历史额头上一条皱纹……
请看看我吧,年轻的我——
高昂的头,明亮的眼,刚毅的体魄。
你会搜寻不到恰当的赞美词,
但你会真正地找到:“中国”!!
1981年
想飞的山岩
——惊心动魄的一瞥
一只鹰,一只挣扎的鹰
向江心伸直尖利的嘴吻
爪子陷进山腹
两只绝望而又倔强的鹰翅上
翼羽似的松林
在凄风中颤动
一块想飞腾的山岩
数百年还是数千年啊
永远只是一瞬
浓缩为固体的一瞬
想挣扎出僵死的一瞬
一个凝结为固体的梦境
一个酝酿在诗人心中
来不及写出的悲壮史诗
你是自由前一秒的囚徒
又是死亡前一秒的存在
是延续数千年追求的痛苦
对岸是亭亭玉立的神女峰
是听凭命运的安宁
那颗心早已是石头了
她早已不会动
也永远不能动
想飞的鹰,你能飞吗
当你挣脱这浓缩千年的一秒
你的自由将需要你
用耸立千年的雄姿换取
你将消失
和禁锢你的死神一起消失
我相信,你会飞的
你的飞腾是一场山崩地裂
你的身躯会跌入大江
你的灵魂是真正的鹰
骄傲地飞越神女峰的头顶……
1982年
棋的悲剧
两根手指夹起一枚棋子
棋子上写着:马
马没有腿儿
只好让别人夹着跑
然后啪地掷到棋盘上
哟,好疼!
规则是记牢的
棋谱是烂熟的
只是命运不是自己的
明知这一步错
偏偏没办法说
哎,臭招!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是什么
悲剧是知道了真理没嘴说
舍车马保将帅
输赢都是挨吃的货
如果每个棋子都长着敢说的嘴
呀,如果!……
1989年
敛翅的鹰
敛翅骤落危崖
爪如松根嵌入石缝
垂云般的双翅悄然收褶
折褶荡啸云霄的浩气
折褶英雄未泯壮志
也折褶孤独折褶寂寞
折褶追求者的目光和风!
骨缝里也有几丝悲怆
血液里游曳欲望的蛇
俯瞰这混沌苍茫的世界
没有闭上的一双眼
是群山上浮起的星
蓦然双翅轻展
抖落翼羽中折褶的一切
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
消失于残阳殒灭的
沉沉深渊……
1989年
泰山顶听天街风啸
一夜风啸人难寐
气度不凡的天风
吹我成鱼——
一条在风中挣扎的鱼
在音乐中游弋的鱼
误入天国的鱼
一条找不到自己今夜梦的鱼!
游不进梦,因为风
难觅自己,因为风
是风声鹤唳却有万千豪气
从天庭直落九霄的风
从石头冲窜苍穹的风
从老树中发芽的风
从小草上跌落的风
更有来自鼓来自钟的
才配成这天街天风!
是石碑们在合唱苦难风流?
是吟哦帝王巡幸的十八盘?
还是挑夫的长喘
还是朝香的低喃
高亢奔放深沉委婉低回浅吟
……
啊,莫不是蒲松龄
留下一盏孤灯
唤出万千精灵?!
夜宿天街不寻梦
长卧天街听风啸——
这一夜长如五千年
又短似一声鸡啼
1989年
黄河桨
老船工死了
闭了眼还扬着一只手
儿子掮起这只手又走向
河滩……
多么令人惊悸的手呵
血枯筋萎只剩臂如巨椽
五指粘连为一面桨
手轻抚黄水,手扬手落
老船工的魂魄
在舷上吱呀吱呀地叮咛:
儿哟!……
1991年
缺席的狼
羊群一天天壮大了
小羊们的教科书上有一章
——关于狼
世界上已很久没有见到狼了
羊与狼的一章是在
古代史第三千零一页
没有教授怎么开课?
羊的老师的老师的老师
一辈子才听过一句:狼来了……
只好去请狼的远亲,狗
狗已经在都市狭小的空间变成吧儿
小吧儿们害怕羊头上的那些犄角
去请狼的朋友狐狸
狐狸没请到只找到一只猫
猫正忙着请律师告老鼠偷了他的早点
于是只好排队买票上动物园
动物园里的狼,只吃过鸡
没见过羊,警惕地把鸡藏在尾巴下
回家的路上有个孩子喊了声:狼来了
疲惫的羊们立即精神抖擞
好像准备迎接高贵的客人……
1994年
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
在奥赫里德城边的小山上,有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牧羊人对我们说,这个教堂从来就没有建成过,白天建好,晚上就会坍了屋顶……——题记
这个没有屋顶的教堂
站在荒野,像一个没戴帽子的人
我也摘下帽子向他致敬
相对无言
我试图听见当年的喧哗
试图听见雷霆和倒塌的声音
啊,这是一个完成了的雕塑
为你,为我,也为每一个
企求完成的生命——
一个生命从弱小到强大
但也就在最强大的那一刹那
生命屋顶的一角有了裂缝!
一个王朝从诞生走出鼎盛
但也就在高举酒杯的那一瞬间
一滴酒滴出了王朝的血管!
我敬畏这座教堂
它无言却把雷声炸进我的脑海
“没有永恒!没有完成!没有……”
也许这就是教堂无言的昭示
那么神秘又那么简洁
像老人会老,像孩子会长大
“你有了成功更会失败!”
“你既已出生就会死亡!”
我无言,面对这座无言的教堂
在萨莫尔王古堡山上
有一座永远没有完工的教堂
我把它带回了东方,变成
一首永远不能写完的诗……
1997年马其顿
楼兰看到一只苍蝇
在千里死海的腹地
出现了一只苍蝇!
啊,它只能是我们这支探险车队
没经批准的非法乘客
是搭乘日本的沙漠越野吉普?
还是搭乘德国奔驰沙漠大货?
阳光如一万支箭矢
苍蝇在楼兰死城上空快乐地舞蹈
啊,苍蝇,你的命运是什么?
——是一次偶然的进入
你成为这支探险队的成员
穿过了原子弹靶场,罗布泊湖底
雅丹地貌区飞进了历史?
还是在车队离开后,你独自在这死城
最后孤独地舞蹈
最后悲壮地振翅?
啊,苍蝇,它飞离了车队
不能再搭车返程!
半小时后,它将是楼兰古城惟一的生命体!
啊,苍蝇能入诗吗?
只因一次错误搭乘
只是换了一个背景——
不是垃圾场,不是美食宴,不是鲜果
不是你的厨房和你的卫生间
不是!
只是死亡大沙漠中的死亡之城里
死亡之屋外与死亡之树上
一只还在飞动的生灵……
生命真美丽!
生活真美好!
生存真美妙!
我三次高声地赞美啊
只因为一只在死海之上飞舞的小苍蝇!
1999年10月楼兰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爱情是动作迅疾的事件
像风,迎面扑来的风
像鹰,发现目标敛翅的鹰
像闪电,你刚发现了又隐没的闪电
从此,一切
都不再和以前一样了
爱情是里尔克的豹
在铁栅那边走啊走啊
而你隔着铁栅
望着那豹发着绿光的眼睛说
等待,还是死亡
爱情是大树
是橡树和青枫
所有枝条都交错的天空
是树下的小花
花儿正初绽露水中的花蕾
是花边的小草
草丛中有一处坟茔
是坟茔里两个人安静地躺着
两个人都在回忆
头一次约会的那个晚上
躺在草从里
数着满天星……
2000年
台北故宫感怀
这是台北,是北京故宫
故宫到了台湾不会忘记故土
这是故宫,是一片故土
故土里有你和我共同的故乡
这是故宫,是咱的故乡
故乡向我们走来无数的故友
这是故宫,是谁的故友
故友说不尽的是祖先的故事
这是故宫,是祖先故事
故事引着你和我看风雨故都
这是故宫,是历史故都
故都收藏着我们情感的故园
这是故宫,是情感故园
故园里走一圈遇到多少故旧
这是故宫,是知己故旧
故旧总不会忘提醒回归故里
这是故宫,是你的故里
故里件件文物都是无价故书
这是故宫,是全部故书
故书金缕玉雕记载千钧故实
这是故宫,是金石故实
故实不湮忠奸黑白条条故辙
这是故宫,是人心故辙
——啊,故宫走一回故辙
那是中国人的心之辙!
2000年台北
唐朝的秋蝉和宋朝的蟋蟀
唐朝来的秋蝉
不太讲究平仄,它毕竟不是
李白,李白只有一个而唐朝的秋蝉
很多,很多的秋蝉
就让天地间高唱前朝盛世调
冰河铁骑兮大河孤烟
四方来朝兮长安梦华
啊,风光过的蝉是在用歌唱
为那个盛夏而唱
气韵还好,气长气短仍然高声唱
只是毕竟秋了
秋蝉的歌,高亢而渐凉
宋朝的蟋蟀无颜
北宋无院
南宋无庭
无院无庭的蟋蟀躲在墙根下
也要哼哼,也要叽叽
丢掉江山的宋朝也哼哼叽叽
忙着为歌女们填词
难怪躲进墙根的蟋蟀也要唱
小声小气
长一句再短一句
虽是声轻气弱
却让闺中人和守空房的美人
失眠,然后在蟋蟀的抚慰里
养出美女作家,凄凄切切烈烈!
唐去也,唐蝉也远了
宋去也,蟋蟀也远了
无蝉也无蟋蟀的现代都市
只有不知从哪儿来的风
吹弹着水泥楼间电话线的弦
请拨唐的电话,请拨宋的电话——
忙音!忙音!忙音!……
2000年
一个音符过去了
一个音符过去了
那个旋律还在飞扬,那首歌
还在我们的头上传唱
一滴水就这么挥发了
在浪花飞溅之后,浪花走了
那个大海却依旧辽阔
一根松叶像针一样掉了
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树林迎着风
还是吟咏着松涛的雄浑
一只雁翎从空中飘落了
秋天仍旧在人字的雁阵中,秋天仍旧
让霜花追赶着雁群南下
一盏灯被风吹灭了
吹灭灯的村庄在风中,风中传来
村庄渐低渐远的狗吠声
一颗流星划过了夜空
头上的星空还那么璀灿,仿佛从来如此
永远没有星子走失的故事
一根白发悄然离去了
一只手拂过额头,还在搜索
刚刚写下的这行诗句——
啊,一个人死了,而我们想着他的死
他活在我们想他的日子
日子说:他在前面等你……
2005年
大唐的骨头
秦川八百里从东走到西
挂在嘴上的故事都是大唐的
鸟鸦做巢的老树是大唐的
小狗撒尿的石碑座是大唐的
海碗里的羊肉汤泡着的馍也是大唐的
老汉二两烧酒下肚吼出来的泰腔也是大唐的
华清池那干裂了的老汤池是大唐的
曾经泡酥杨贵妃,也泡酥大唐广袤疆土……
碑林里的墨宝最值钱的还是大唐的
政绩刻在石头上,江山卖与谁家当收藏……
李白的诗为证,能换酒的都换酒了
杜甫的诗为凭,能熬汤的都熬汤了
只剩下一副曾经励精图治的骨头
丢在这远离大唐的地方
华山,大唐的骨头
这副铮铮傲骨让人相信有个了不起的岁月叫唐朝
2008年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一排树木在雨中跑动
一座大森林在雨中跑动
风说,等等我,风扯住树稍
而云团扯住了风的衣角
一团团云朵拥挤如上班的公交车
不停踩刹车发出一道道闪电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哭泣的雨水找不到骚乱的原因
雷声低沉的回答:我知道是谁
当雷声沉重地滚动过大地
它发现它错了
所有的树都立正如士兵
谁也不相信有过这样的事情
——一棵树在雨中跑动……
2013年
荷花记
太阳用光线的帚尖
挑起三滴露珠
落在两扇荷叶上
荷叶上的露珠滑动
滑向早晨九点,正九点
一朵粉红色的嫩荷花开了
不羞不涩地开在九点
我前面的那人,在九点
按下快门,摄入九点的荷花
我后面的那一位,飞一样消失
消失像一阵疾风
风尾巴留下一句话——
我赶去明年的此刻此地
等另一朵九点的荷花……
我呆立在荷前
与荷相对无言
说什么呢,无言正好
我不能说我的脚变成了藕
把我固定在荷塘前
让我俩一秒一秒
相视相守
变丑变老
2015年
白鹭
是谁用剪子,好快的剪子
剪下云的一角
这碧绿的湖水上
遗落一片洁白的孤独
孤独的白云从心中
伸出一支长长的脚,像一根钉子
钉在湖水惊慌的舌尖上
一支瞄准好的猎枪,枪管折了
像枯焦的荷叶,折垂水中
枪腔中的那颗没能射出的红皮子弹
开成一朵粉红的荷花在风中摇动
白鹭飞起来了
湖水轻松地叹了一口气
一串低沉的雷声追赶白鹭远去的背影
2016年
一颗子弹想停下来转个弯
一颗子弹开始了飞行
从一声巨响中穿过细长的枪筒
这颗子弹惊恐的呼啸前行
它想停下来,但立刻明白了
它没有权利想更没有权利停下来
命定了是一颗出膛的子弹
那就飞吧,不想也要飞
那还不如不想
不想就是服从命令的好兵
服从命令,谁的命令?服从命
子弹的命,就是要飞一回!
想转弯?因为前面有个人影
这想法还没有冒出来
飞行的无形力量就让子弹
成为了另一个词:击中目标
这四个字让子弹洋溢着光荣感
光荣而骄傲的子弹
光荣而骄傲地结束了飞行——
夹在一根肋骨和皮下脂肪间
突突跳动的血管挤压着它
让子弹体会到疼痛咬啮的力量
它有点后悔飞到了不该来的地方
停在肋骨间的子弹有时间后悔
但所有的时间都没告诉它
它错在哪里?也就是说:无权后悔
正在这时一把钳子夹住了子弹
把它拖到光亮的世界
一见到光亮,子弹就兴奋
兴奋地准备再次起飞
但接下来的是一次更深的跌落
当!子弹被丢进拉圾铁盘里
天啊,子弹知道了这就是它的命:
一生只飞一次!!
这时它突然明白
为什么有那么多子弹
不光荣、不骄傲、不击中目标
却把一生只飞一次的命运
变成了自由……
2016年
长满绿锈的剑
每一块锈斑,都在痒
痒痒地提醒玻璃柜中的剑
曾经吹毛立断的风流
无数剔骨挑筋的淋沥
剑老了,剑退出江湖了
剑想忘记这一切
容易啊,只要一块磨刀石
亦可再次回炉,让铁锤击打
荣幸啊,此剑被册封一级文物
那些痒死人的锈斑
是剑被风雨佩带上的勋章
是剑不可磨灭的光荣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在透明的高贵的丝绒之上
那些发着绿光的锈斑
让剑永远地痒,痒死
也不可超度……
2018年
风吹岁月
——忆延安插队三题
作者:叶延滨
成为风景的猪蹄
你也吃过猪脚,也叫猪蹄。我看那个叫“舌尖”的电视片,我发现导演聪明,因为他把舌头和肠胃,变得有记忆了。是我说错了?我理解错了,那好,就这样说吧,这部记录片给我的启示就是:舌头和肠胃是有记忆的,这种记忆藏在你内心最深的地方,用那些味蕾感知的世界的味道,连同那美味产生时的风景,都收藏好,等你老了,闲得发呆时,翻肠倒肚地去想。
到了东川的桥儿沟,就可以看到宝塔山了。看到了,就算到了。在延安插队的日子,每月有一天进延安城。进延安城是件快活的事,休息的日子,不想再窝在沟里。从落户的曹坪出沟,到公社李渠七八里。到李渠就到川道了,川比沟宽,沟里的河叫溪,溪流进了川叫河,川道里的河叫延河。在川道的公路上再走二十里,就到了延安。上一次延安来回走六七十里,图啥呢?看一回电影?逛一回延安的马路?还有,还有就是到桥头那个饭店买一只卤猪脚。从插队的小村子,走到卖卤猪脚的饭堂柜台,是一个稍有点漫长的过程。好吧,两个词,卤猪脚再加延安,就像一个命令符号,打开一串风景……
洗脸、刮胡子、换一身干净的衣服。一出窑洞,村头的婆姨就招呼上了:“延滨哟,今天不出工了,啊呀,上延安啊。家里汇钱来了,烧得坐不住了。嫂子没瞎说,看你急得脸都红了,不叫你捎东西,放心去逛吧!”一边打招呼,一边流星大步往村外走,生怕这些大嫂子小媳妇说出什么更“骚情”的玩笑来。人说这里妇女地位低,买卖婚姻。然而村上的习俗是女子出嫁前,和男人一样出工。女子结了婚就是“全职太太”,一个月最多出工五天,其余时间都在家里管孩子做家务。闲下了身子,闲不住嘴,和知青男孩开玩笑是婆姨们最开心的集体娱乐,用今天的话来形容叫“精神广场舞”。
逃离婆姨们的笑声,沿沟底的小路往外走,心情也渐开阔。山峁越走越低,眼前的沟口越走越宽,天蓝蓝任云飘,那些云好像是从心窝口溜出来,看着就亲,望一眼就情不自禁地咧嘴笑。笑什么,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沟里的风景就像村庄里的亲戚,简单得用不光手上的指头:山峁、水沟、窑洞、青苗,数得过来的几棵树、几条狗、几只鸡,数不过来的是这天上的云。
路是越走越宽,走到李渠就是公社所在的场镇了。那时不叫镇,就叫公社。我们村第一个上调的插队女知青张桂花,就招到了公社,当了公社广播员。张桂花长得漂亮,老乡夸“一笑两酒窝”。所以她老笑,笑着就不下地了,在公社的石窑洞里,说说话就挣钱。那时真羡慕这女子,主要是悄悄也喜欢那俩酒窝。酒窝刚到公社,我还去看望过这同村的插友,坐了十多分钟,东拉西扯,没盐闲说。愣没见到人家露出那俩酒窝。以后再上公社,就只想,不见了。
走过了李渠,就是直通延安的大川道。公路没有铺柏油,汽车一经过,就扬起一堆尘土。早先还有梦想,招手挡车。后来发现这是最不可能的事情,像招工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好在路上车不多,所以,失望的机会也少。一个人走大路,比走小路还寂寞,寂寞就喊,走过村子,啊嗬一声,回应是汪汪的狗叫。没狗叫的地方就唱:“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那年月这歌挺流行,现在回想起来,悟出一点味儿来。
进了城,如果有电影,休管演什么,也看一场。那时还没有什么可看的,连样板戏都还没有上电影。电影院里除了西哈努克,就是阿尔巴尼亚。西哈努克亲王不在柬埔寨待着,《西哈努克访问西北》《西哈努克访问东北》,西哈努克专职当我们的新朋友,虽是纪录片,却是彩色的,阿尔巴尼亚是老朋友,老故事片,都是黑白的。票价都一角钱,想想还公平。就这样,也不是回回能瞅上。停电,那么这一天无黑白,更无色彩。
最后的高潮是桥头饭堂。那年月,饭堂人少,吃饭要粮票,一张大拇指般大的纸片,把饥饿挡在门外。天不绝人。穷得叮当响的陕北,有穷人的穷讲究。当时的当地老百姓不爱吃猪下水和头蹄。贱得很。桥头饭店里卖的卤猪脚,一只三角钱。除了知青,当地人几乎无人问津。我怀疑,这卤猪脚也是插队知青到了以后,这个饭堂的重大新举措。
递上三角钱,然后,大师傅用一张黄色的糙纸,包上一只酱红色油亮并散发香气的猪脚。接过这只猪脚,我坐在靠窗的长条凳上,望着宝塔山,想起那老电影里的台词:“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手上的猪脚真香,窗外风景如画。
想到此,我觉得我还没有老……
甘沟
那年我一到这个地方,便觉得这个地名也许错了,应该叫干沟。这的的确确是一条干涸的大山沟。在延安南面的富县,从茶店子向东,走六十里到一个叫任家台的地方,这是军马场的场部。从场部再往东走二里,向北一拐,就进了甘沟。沟里可种包谷,在我们来以前,老队的农工就让满沟的包谷长出来等我们来收割。走完了这条沟,就到了队部,人称甘沟二连。在这个地方,我只生活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但这是我从农村来到的第一个国营单位。拿工资,每月二十七元。吃国库粮,尽管还是干农民的活儿,放马种庄稼。时间是1972年秋。
在地图上你今天也还是找不到这个地方,这么七拐八倒,甘沟的实际位置是在一片原始林区中部。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回忆在这里干活儿的情形,因为我在农村当过生产队副队长,所以在这儿很快成了“好样的”,上调到总场去看仓库。我看仓库的地方还是在这片原始林区,但我是新职工中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心情如范进中举。如果不是从甘沟上调场部看仓库,而是从北京放到这里来看仓库,我就不是范进而是林冲了。事情没变,起点变了,心境也就不同。说到这里,想起有人说“老三届”的人有特殊性,我看这其中有这么个道理:下了十八层地狱的人,只要往前走,就一步上一层,层层新天地。说到一边去了,还说甘沟吧,说说我还记得的几个人。
有两个北京知青是从安塞招来的,一男一女。他俩一来,大家就看出这是一对相好。混熟了,知道他俩是在一个队里插队。再熟些,知道这个队就只有他们两个知青。真熟了,才知道队上只给了他们一孔窑洞。为什么不多给一孔窑?穷,队上没有钱多砌。怎么住?一个大炕,中间用大箱子隔开,一人一半。于是,大家“啊”地一声,说的,装作说明白了,听的,装作听懂了。这件事在连里曾让男知青和女知青们着迷地幻想了一段时间,他俩的插队滋味自会是与众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啊!不过,大家对他们的想像是偏向于浪漫而非下流,因为他们在多次招工中,只招男时,男的没走,只招女时,女的不去,于是双双来到我们这个甘沟二连。上次看《孽债》,我就想到他俩,《孽债》是海派故事,而他俩是京派言情。
我们的排长是老职工,他升任排长就算干部了,军马场与军队的规矩一样,排长就是干部,而班长还是工人。大家都知道,他当排长的一个原因是他娶了场长的千金,是驸马爷。驸马爷不是自由恋爱当上的,是经人介绍,让场长看上了。驸马爷只当了半天,婚礼后,夫妇进了洞房,不到一个时辰,驸马就被赶出家门。第二天两人去办离婚,一进门,女的就说,他是个流氓,一上床就对我耍流氓!民政干部一边听一边开离婚证,男的还没开口,这婚就离完了。排长说到这,就笑,是个傻女嘛。驸马撤了,不能把排长也撤了,他就从场部调到甘沟来了。
另一对就亮色得多了。男的是从老军马场调来的老机耕队长,队长夫人是北京知青,用知青的方式评价,盘儿亮,条儿也好。盘儿是指脸,条儿是说身材,算得上是军马场“场花”。调皮的知青把军马场的场歌稍加改动,放声歌唱:“我爱马场啊我爱马,马场还有一枝花……”那机耕队长模样实在太一般,能得到这么一个妻子是什么原因?一个说法是自然原因,原先的那个军马场地阔天宽,机耕时节,拖拉机开出去,可以睡上一觉,醒来也没到地头,转过车头,再接着睡,也绝对不会开出了地头。这女知青是他的助手,整天单男独女,又没有放不下心的事,就自然成了一家人。另一个说法是社会性的,说女的是个高干子女,老子被打倒了,无家可归,死了一条心,找个根红苗正的“工农兵”。
这三对男女,头一对是有点悲剧色彩的喜剧,第二对是有喜剧色彩的悲剧,第三对是悲是喜一直是个谜,大概这一对是今天许多电视剧中的主角,常常一看电视剧就让我想到他俩,于是也想到了甘沟。
马场的诗社
这是久远的事情了,似乎早忘记了,只是因为报纸上关于救护一个婴儿的报道,唤起了这一段回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我和二百名在延安插队的知识青年,被招到延安以南富县深山里的“延安军马场”当农场工人。这个马场位于富县县城以西六十多里的深山,原先叫任家台林场,1971年被部队接收变成军马场,山大沟深、树茂林密,在黄土高原是一片罕见的林区。我在马场一大队的甘沟二连当了半年农工,调到场部当上了供应科的保管员。场部多是从山丹军马局调来的老职工,从延安抽上来的知青只有几个人。供应科除了我当保管员,还有两个外交部的子弟当会计,一个是小刘,父亲原是在香港工作的高级干部,“文革”中被秘密逮捕,渺无音讯。小刘还保留着一些照片,香港半山的豪宅,一身打扮如资本家的“少爷”。另一个是小蔡,父亲是外交部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头头,据说全中国的好厨师都归他爸管,只不过也靠边站了,否则小蔡不会来当马倌。此外,场部办公室还有两个北京女知青,她们先从北京到山丹军马场,从那边调过来,长得也可以,对我们这些延安土八路不爱搭理,所以,供应科就成了连队延安插队知青到场部办事落脚的据点了。
聚到一起,没有饭局,但有酒有烟。烟是我集腋成裘,攒的。汽车司机拖拉机驾驶员领材料时,都要递上一支烟,接过来,往笔筒里一丢,一天就半筒。酒是场部加工队自酿包谷酒,每天酿出的新酒入库时,哥们儿从门口经过,喊一嗓子:“热的!”用茶杯舀上半杯,这是常事。有朋自连队来,香烟管够,烧酒伺候,漫天海聊,也真快活。酒加上烟再加上青春二十的几个小伙子,聊到后来,就唱《三套车》《红莓花儿开》。天天如此,也没劲。一次,五连有个眼镜说:“我写诗,念给你们听?”他有几本禁书。“下次带来!”马场实行的是大礼拜,十天才有一天休息。十天后,眼镜来了,神秘地从书包里掏出几本又破又黄的书来:“别让人看见了,了不得,封资修!”可不是吗?《花间集》《西厢记》,还有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和其他一些小诗集。我只记住了这三本书,因为这三本书最受欢迎。一下子,大家都写起情诗来了。我没有写,那时,我的兴趣不在诗歌,而且也没有人需要我的情诗。我记得,每次小刘都认真地调侃这些“情诗圣手”们,嘴上叼着一只大头烟斗。我看着小刘想:“这个烟斗大概就是资本主义的香港留给他的最后一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可惜烟斗里装的是贫下中农抽的兰花烟。”在这个“诗社”存在期间,我只写过一首诗,应该说改写过一首诗,就是长诗《欧根·奥涅金》里,达吉雅娜给奥涅金的那封信。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动人,但这封信译得没文采,便动手重写了一遍。记得是在冬天,当时,马场的场部也发生了一件中国式的爱情悲剧——
场部一个司机,和家乡的一个姑娘恋爱,并且让姑娘怀上了孩子。这个女人离开家乡来到马场,想在这里弄掉这个孩子。这女人长得高头大马,天天在球场打球,又蹦又跳又跺又跑,那孩子就是不出来。最后,孩子还是足月生出来了。孩子降生那天,当父亲的司机出车到西安拉货去了。天降大雪,四野茫茫,那女人自己给自己接生,用布包上孩子,爬上场部后面的山坡,在半山腰刨了个坑,把那刚出生的婴儿埋了。她从山坡走下来,被邻居发现了,在人们的追问下,她只是放声大哭。于是,一群人寻着她留下的脚印,上了山,扒开土堆,在冰雪里埋了一个多小时的婴儿,居然还有热气!婴儿被送进了场部医院抢救。消息传开,想要这孩子的人多得在救护室外排起了队:“这孩子命大,好养活!”“是个男孩!”“一个钟头都冻不死,神了!”故事最后是中国式的喜剧——出差回来的爸爸,二话不说,把母子接回了家,然后从场部开出一张结婚证,到处派送喜糖。
我吃着喜糖,用诗句重写了达吉雅娜那封信和《欧根·奥涅金》部分长诗。我从来没把这件事当作我创作的开始,这件事后不久,延安军马场撤销了,喜糖和诗社也都像那年的雪,悄然消失了。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7年7月号
叶延滨简介:
叶延滨,当代作家诗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名誉委员。
1978年由西昌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读大学期间被吸收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2年毕业后在《星星诗刊》任编辑,副主编、主编共十二年。1993年评为正编审,首批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4年由国家人事部调入北京广播学院任文学艺术系主任。1995年调到中国作家协会《诗刊》杂志社任副主编、常务副主编、主编。2011年评为正高二级专家,2012年担任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工作委员会副主任,2016年任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历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八届全国委员会委员。迄今已出版个人文学专著51部,作品自1980年以来先后被收入了国内外500余种选集以及大学、中学课本。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俄、意、德、日、韩、罗马尼亚、波兰、马其顿文字。代表诗作《干妈》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1979年——1980年),诗集《二重奏》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新诗集奖(1985年——1986年),其余诗歌、散文、杂文分别先后获四川文学奖、十月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50余种文学奖。
来源:延安诗会
作者:叶延滨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wNDU5Mzg3Ng==&mid=2648996568&idx=1&sn=1dfba2c2d3b14d24946999ec37057f7f&chksm=83395b63b44ed275f77f5d6886016bd9fea4c58aff2f02c81fa67cd8632707f3a42e53d7a5e7&mpshare=1&scene=1&srcid=&pass_ticket=gE8LBBxt%2FvqxX4Aq33Np%2B6KsECJPZgeMHSl%2FpllRM3ssOWT25RW0EcTsC8maKrJM#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