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向生活致敬(组诗)

庞余亮2015-07-31 15:06:38
向生活致敬(组诗)
庞余亮
 
 
《就像你不认识的王二……》
 
就像你不认识的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呕吐,并且摔破了嘴唇。
 
就像你所认识的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躺在墙角呼呼大睡。
 
就像你的父亲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一边咒骂儿女,一边咒骂自己。
 
就像你的儿子王二,三杯山芋酒就酩酊大醉
你给了他一个嘴巴,他仍嘿嘿地傻笑。
 
就像你自己,三杯山芋酒,一边喝着一边哭泣着
生活啊,我并不想哭,是那个王二喝醉了酒。
 
 
《底层生活日记》
 
在底层生活,那些过早衰老的人
总是给我带来雪意
 
那些冰凉的雪粒,像是粗糙的盐
会一颗颗打在地上
生活在此地,在此世,在去冬今春……
 
说是挣扎却是命定
说是命定却是梦想
急速赶路的搬运工、缓缓拉车的车夫、
食指上缠着白胶布的农民、
头发里爬满煤灰的工人、
小桅灯下卸草的父亲、呼呼喝着稀饭的母亲……
这些在环保局报告中称之为微尘颗粒的他们
被儿女揉碎,被政治照亮,被金钱打痛
被时光吹得更远,更远……
我的眼睛不停的流泪也不能把他们冲洗出来
 
像是在流泪,其实我也不能说得更清楚
像是在梦里,其实我也没有学会虚构
像是在抒情,其实我只是记着一页普通的日记
 
 
《红字》
 
在狱中,第一年的痛,就变成了第二年的痒。
第三年我的自由就变成了顽固性的癣
必须镇压,必须在黑暗中用力抓搔
必须把皮肤抓破,必须溃烂
必须学习别人的犯罪方式。
 
第四年我就不得不努力服刑。
第五年我的癣就遍布了全身。
第六年我学会了自慰和装病。
第七年我可以控制另一部分新来的犯人。
第八年我终于忘记了我是谁。
 
第九年词语们和我一起刑满释放
我终于放弃了写日记的习惯
从此决定学习沉默
但我额头上的红字却再也不能抹去。
 
 
《我们像蚯蚓一样沉睡》
 
月光下,卑微的灵魂可以长得
很高,像那些无名的菌类
能高过那些沉默的灌木丛
怀念的,生活的,
它们全都为自己的陌生轻轻啜泣
 
月光下,我们像蚯蚓一样沉睡
我们说过的话,我们掘过的土
堆在一旁——
 
前生恍如昨日
幽暗的明日尚在黑暗的羊水中
我们像蚯蚓一样沉睡
我们说过的话,我们掘过的土
全都像头发一样堆放在我们的头上。
 
 
《你会拍巴掌吗》
 
你会拍巴掌吗——一只巴掌
会拍响你的后脑袋。
 
你会拍巴掌吗——两只巴掌
会拍疼一两空气
进入你的胸膛里,它仍在疼
 
你会拍巴掌吗——
把那飞过万人大会会场上空的鸟儿
震落下来……
 
你会拍巴掌吗?
左手套努力地拍打着右手套。
 
空气不疼。
我们也听不见。
 
 
《禁忌》
 
记得那个青春痘被挤破的下午
生活像脓血一样令他疼痛、沮丧和羞愧。
 
如何安慰他,用这泥泞的生活?
我注视着他,我已经原谅了他
或者他还在仇恨着我。
 
如今的生活仍旧像那个青春痘挤破的下午
我一直没有敢把头抬起来
 
那令人生疑的,丑陋的,乱草中的喉结
不安地蠕动着,还是沉默吧
如今这生活的禁忌仍然不可说出
 
 
《不一定是头疼》
 
不一定是头疼,或者一定是头疼——
一个词在疼。
 
不一定是一个词在疼,或者是意义在疼
一个意义在疼。
 
不一定是意义在疼,或者是他在疼
他们的食指在疼。
 
不一定是他的食指在疼,或者是我们在疼
大家的食指在疼。
 
把食指伸出来,指向头,指向某处
不一定是头疼?
 
 
《弃婴》
 
九点,喜剧散场了
多少人已和我一样漫不经心——
只有她,孤独的母亲,留在深夜里
打扫空荡荡的剧院和粗糙的灵魂
 
九点半,她会扫到一群瓜子壳、修辞
十点,她会扫到意义、政治和零星纸币
十一点,她会扫到一些废报纸,一双臭袜子等
十一点半,她会拾到一个静睡的弃婴。
 
最疼痛的十二点
我们要做生活的好儿女
 
 
《理发师如是说》
 
说不上悲哀,也说不上欣喜
我听见那些被剪落的头发说:
无意义,无意义,无意义。
 
说不上悲哀,也说不上欣喜
我听见那些被剪落的胡须说:
无意义,无意义,无意义。
 
说不上悲哀,也说不上欣喜
我听见那些被剪落的鼻毛也总是说:
无意义,无意义,无意义。
 
真的是说不上悲哀,也说不上欣喜
多少无意义头屑们这么混在一起
还是无意义,无意义,无意义
 
《用咸鱼纪念生活》
 
又一个年代,又一批人,他们来到我们中间大喊大叫。
 
当年我们也曾这样,如今是沉默的,生锈的
像是一群废品,被人搬来搬去
后来就搬到了一台磅秤上
搬到了一台磅秤上
再后来就被他们扔到了这里生活
 
还能说些什么呢?又一个年代,又一批人
来到我们中间跳集体舞。
还不断地为我们流下泪水。
但那是徒劳的,我们在人群中行走
就像是一群咸鱼,在不停地吐着泡沫,咸泡沫——
我们就用咸鱼来纪念生活。
 
 
《注意事项》
 
你要知道你内心的一群人
他们黑色的头颅,他们明亮的眼睛
在空旷的场地上默默静坐
 
你要知道他们在黑暗中的渴望
时候到了,他们将梦想一根根取走
又一根根以自身证明火的规则
 
是啊,时候到了,疼痛的食指将化为灰烬
时候到了,被照亮的生活又归于沉默
你可知道:“谨防受潮,擦划要轻。”
 
 
《废纸们……》
 
我的头脑中被谁扔满了废纸
白花花一片
像一场积雪
献给了一个爱雪的人
 
有人在大声的呼喊
也有人在轻轻地哭泣
我的头脑中被扔满了废纸
白花花一片
 
废纸们紧咬嘴唇
直到深夜,一团团废纸
在星空中缓缓松开了嘴唇……
哦,生活也叫败笔!
 
 
《一寸》
 
整整十年了,我总是在某一张脸上
看见当年的歌咏已成苍老和疲惫的你
急匆匆的一闪而过——
 
犹如煤球厂老工人的黑手,整整十年了
被染黑的洗不净的生活
越来越像是你茫然的眼神
如此绝望又如此忠诚的活着
 
总是忽略了你,总是来不及叫你
总是把你当作低头骑自行车的中年男子
没有车铃的嘎嘎作响的破自行车
如十年的岁月,怎么也拦不住
 
整整十年了,当年篝火边的你
如今是褪色的广告纸一样到处被人讨厌被挥之一笑
在商业大楼的俯视下,好像已经飞起来了
竟然又被出租车狠狠抛在
中年政府的大楼前——
 
只一瞬的惶惑,你说走进了我的蛀牙里
只一瞬的疼痛,你就轻而易举的变成了我
或者是压塑封面的身份证中
一寸的某人
 
 
《事情》
 
12月9日,说废话的人,嗑瓜子的人
整整三个小时,座谈会结束,只留下一只空荡荡的会场
和遍地的葵花籽壳。
 
到了今晚上的电视新闻里还会复活
依旧在说,依旧在嗑瓜子
并且把更多的葵花籽壳
撒向更多人家的地板上
 
12月10日,已经有点衰老的女主人
把一大堆废报纸、橘子皮、瓜籽壳的塑料袋从阳台上
偷偷的抛下——
 
 
《虚掷的黄金》
 
忧郁的他,好像这个低气压的冬天
在教学楼之顶,他徘徊了整整三天
直到第四天,他从楼顶飞下,好像真是一只鸟
 
一只冬天的鸟就此把生命抛弃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他微翘的嘴角
依旧在嘲笑那些女生的眼泪
 
哦,不要说起哲学,他热爱哲学
也不要说起亲人,他永远爱他的亲人
更不能说起青春,他的青春像黄金一样真诚
 
但他就把这黄金从天掷下!
学生证里的他,借书证里的他,履历表里的他
竟是同一个他,躲在这个冬天的太平间里
 
像戴着一个巨大的口罩!在这个
没有名字的冬天里,一个年轻的名字
被传说,被否认,被歪曲
 
 
《它》
 
不在政府小秘书那多痤疮的脸上
也不在百货大楼前的那双手上
 
我不想说起的,是我们共同的遗址
他的蛀牙被拔出的时候,不是因为它在疼
 
他的一双黑手握住一枚硬币收回
也不是因为它的凉
 
我默默爱上的那个人,她又不认识它。
 
它就是它,当我写出来,它已不是它
或者它就是你,就是我内心的
不得不的生活。
 
 
庞余亮。1967年3月生。男。出版过诗集《开始》《比目鱼》,长篇小说《薄荷》《丑孩》等。参加过《诗刊》社第18届青春诗会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获得过1998年柔刚诗歌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
 

————————————————————
作家网编辑: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