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奶奶的国学 (长诗节选)

高世现2015-03-27 10:22:18
奶奶的国学 (长诗节选)
   
                                      高世现

 
★乾
 
奶奶,好想有一条路通向你,
可是没有,除了已经写下带血的这一行。
 
生和死没有一波三折。你的前世
已变成我想攥紧攥得生痛的回忆
在中国,五年了,我还是没有替你过好一天,
在你离开的一千多个日子,
我活着,在你缺席的世界上我依然流离失所。
如果你还在,黑夜将披着斑斓的虎皮
为黑暗染发,所有光线都在绑架──
一轮怆惶的月亮,只有荒凉
知道祭奠这片天空。
就像多年前,我像一头穿山甲,
灰头土脸带着你,钻这个国家的漏洞,
老太阳,也没有暂住证。
这浑浊的背影裹在群鸦的喘息里,
──好吧,我承认生存比死亡更寂静。
 
 
★坤
 
我这么说时,乌云已是替罪羊,
闪电正背黑锅。只有苍茫,
懂得迎娶这场大雨。
奶奶,在1949──
嫁给小她七岁的男人,没有儿子,
也没有女儿。
 
 
★震
 
而我是她的孙子。天不生长卿,
万古无春秋。不确认战国的头颅是否比先秦大
知不知道我今天的鹊起,比当时的商鞅变法
更牛逼哄哄。自都江堰而郑国渠而鸿沟,我的泪水
遍洒魏赵韩齐燕楚秦,巫师喊了五千年
不排除那个人还活着。
奶奶,你那时也可以是夏氏,
如果我是那个不可一世的嬴政。始皇帝的祖母
我生于荒凉的前259年,我见过封建所有的荒诞剧。
我给仲尼戴上老式墨镜,走向孔老夫人。
哪里有圣经?在中国我努力迥溯血源的方向,
哪里有圣人?脊梁之上,我开始调整额头的空调。
冬天的思想到达了顶端,
颅骨上的雪山公正浩荡。
 
雷声正在朗诵闪电的杰作,
我乃在雨声的苛责下完成了一个荒原。
 
 
★巽
 
五年了,
奶奶自己和白蚁做邻居,
没上过私塾的奶奶,
能学会蚁语吗,平时寂寞不?
长满针刺的草木一声不响,
天空在拘留,时间在黑牢。
我一年只能来探监一次,
我就是卖了整座山,也不能将奶奶赎出了。
世界为什么还假惺惺选择,
清明这一天。原谅我不叙事,只抒情,
没有墓碑,留给你是我的无地之容,
没有棺材,留给我是你的无孔不入。
 
风是你留给我你的永远的遗容。
风声是永远的遗言。
 
 
★坎
 
裸奔的泪水。
 
 
★离
 
我来到了《山海经·地下经》,
我揉出眼睛里的精卫。我双手平伸出去就是双轨,
我的头就是火车头。
 
奶奶,陆地下降着,下降着,
为了配合更黑暗的到来
我使用一种叫做地铁的语言
然后用骇人的意象把一张一张破碎的中国面孔拼在一起,
无论我出现在哪一节车厢都不合时宜。
肩挤着肩周炎乳房挤着乳腺癌
胃挤着胃痛心挤着心脏病。
一眼望去,全是早起的曹雪芹,
晚归的吴成恩。
 
大地在瓦解,地下铁像枪口,
下一站,不是挽歌,就是预言。
 
 
★艮
 
奶奶,我在第五十二卦拨开九支箭。
只偶然昂首我便是第十一颗。
问题总是,前脚黄昏,后脚必留下黑夜。
就让我右手当作左手的人质,迫使
一条河产下万里风月。
文字的建筑,大海的阶梯是诗篇。
 
                                                                         
★兑
 
原来月光是特效药,一再涂在
山河国破处?
 
血色青铜一再锻打黑暗之轮廓,
需要多么鼎沸的山河,
才能煮滚甲骨文上的殷墟。
我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文献可考的奶奶,
一副夏篆的模样。她的陶肌瓷肤
烙满了女娲的指纹。
 
当三足鼎的饕餮纹终于认出
我的盘古的奶奶、神农的奶奶、黄帝的奶奶
尧的奶奶、舜的奶奶,我就一一找回了
我的冀魂、兖魂、青魂,还有
我的徐魄、豫魄、扬魄、荆魄、梁魄、雍魄。
 
 
★史前记
 
华胥陵,是奶奶最年轻的出处。
而神话,是奶奶真正的故乡。
 
我意识到需要拾遗,雷泽岸边的大脚印,
考证华胥铜铸的地平线。
再亮些母语,我要回到没有文字的
上古,为了弄清楚什么是历史。
我对语言的额头怀有洁癖。
 
祖国,我将在祖母怀里向你澄清,
石头是我的超现实主义。
 
【回声】
 
我坚持向单眼皮苗条的女娲,
介绍完我自己属蛇,再递上手中的名片。
我无意把骨子里的不周山献出,我仰望
自己坠落。我站在最洪荒处──
,这世界到处都是遶岸平山
,只有我站着
。就像今天
──无论我站在哪一节车厢
都有一首诗为我让座,待我如叟如童。
【回声中的回声】
亿年家山一梦中,童我是五岳;
万里经卷半窗底,叟我是四书。
 
 
 
★夏书
 

 
后来我知道她叫华胥氏,青铜的奶奶。
 
公元前的奶奶,因为你──在我所知的诗史,
只有夏朝与我满身铜绿所经历过的大致相同。
虚线的墓地。省略号的入场券与爱大致相同。
今夜,我要放大海归山。
 
 

 
一飞机的羽毛,我向欧亚大陆运来:
霜雪的家谱,我向西北风借亲戚。
寒流基因里,神的脾气好任性。
白,一生骄奢淫逸,正像它苍茫的身世。
我打开拉链,掏出一个更大的自己,
放在公元前1977。我要在那之前打破世袭,
与姒启竟争岗位,就像姒启抢伯益饭碗。
公元前1977与公元1977,像时光凿的两口井,
形而下的宿命像水桶打捞起夜郎国的星芒,
自大的历史,我要让笔头登基。
我要更改传统上被公认的中国第一个帝王。
给禹之子开了个天大的笑话,
是为了给奶奶创造一个历史,让她在我虚拟的国家
安享晚年。我要诗行上一意孤行的落日。
奠定墨水中的民主。我要在
奶奶皱纹纵横的疆土,建一个蛮荒的女祖国
 
 

 
我最早认识的爱是驼背的。弯曲的光阴,
用70年交易一张弓:奶奶比后羿
更擅射落披星戴月守寡的三更。宇宙
一摊黑血。没有比这更糟的日子,
奶奶每天凌晨3点起床,就爬起来和粉,
一团粉八九斤,搓揉的力量
要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去完成,说有多累
不是亲身体验无法体会。而这几十斤糯米粉
则是中午奶奶用石磨一舀舀磨出来的。
清晨6点,奶奶将二大团粉装上独轮车,
套上背带,往市场走。一路摸黑,赶往农贸市场。
搬动石块,搭建临时灶,生火,煮油,
奶奶做的油糍是将黄糖板直接放进油锅,
炸成糊状的糖沾在半熟的糍团上,
再调控火候炸得糍的糖衣香脆而内里柔软。
由于奶奶做的油糍色泽金黄,
皮圆发亮,酥嫩香甜,远近闻名,
也能成为这个小镇最具代表性的地方风味小吃之一。
不少乡里像做慈善帮衬奶奶的手艺,
晚上散市,奶奶收拾,再推车回家。 
 
我的学费,我的三国与西游,
就是一个七八十岁老人用血汗攒回来的。
这个国家泯灭了巨大的道德,雇用奶奶,
一天连续15个小时极限与油锅谈心。
火给奶奶热一张红脸,烤得枯血更稀。
怯懦的生活,
对付一个老太婆却如此凶残。
此时,我正读到祝融,全身火红鳞片,
我不继承。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
在章尾山,风雨少于王权。
不寝不息,奶奶的风烛残年却征战瞑晦。
我不继承,光芒。
我果断地拒绝了,信仰。
只有太阳不会被杀戮,而是被收养?
 
我怀疑。爱是人间的败笔。
火的血液中有牙齿,我降临人间,
宛如一个新的英雄时代来到,
一直欺负手无寸铁的奶奶。
我的存在,奶奶终身得不到自由,
她是我20世纪的奴隶?
 
 

 
我的童年从夏朝的篆体往下看,
奶奶正使用仪狄的名字。
酒醪,请接纳糯米在检测炎黄的声息:
汝海之南,应邑之野,醉驾的乌云
满载充沛的雨水横冲直撞。
泥泞归来吧,闪电成全了不可救药的乌云。
像我每天放学回来,就在闹市搬一个小凳子当桌,
趴着做作业。
我不选择家庭,也不选择学校,
而是过早地让社会感染我。
家乡的山是壮族,水是瑶族,而我既不跟父姓
也不随母氏。奶奶管叫我高,世,现。
上帅的云下帅的天据说又矮了几寸。
 
《夏书》只写了九章,奚仲
发明了世界上的第一辆马车来反对我。
文化交流又严厉地,安慰了我。
奶奶,我是历史上任重道远的那条伤痕,
车辙一般压迫我的绝句。
我卅年前在闹市做作业,与我卅年后在地铁写诗,
数不清的人,奢望过我的宿命。
 
我从没有──厄运这个小伙伴,
每天我放学回来,哪也不去玩。
吃饭也在奶奶的摊档,奶奶找几个砖头
垒个临时灶,一边炸油糍,一边给我烧饭。
菜去切两块钱猪肉,二根筷子
横渡饭面,然后放些豆鼓去蒸。
我在闹市吃得有味津津。奶奶是纳税人,
在这个小小墟市,奶奶是为数不多的生意人,
虽然把周围弄得有些乌烟瘴气,
但对于一个七老八十自力更生者,城管
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奶奶每天每天向八十年代的中国上交五块钱。
 
 

 
一定还有匿名的饕餮。
 
这样,等于使用奶奶的泪试验一遍,
我用剩的辞汇。盐的开销一再动用海的金库,
是不是所有的毛孔,都吹奏落日。 
 
诗歌是什么? 
孤独使世界省了不少阳光,
世界很旧,历史仍怯步于蹒跚的奶奶。
奶奶经营一个家,不比夏启经营一个国容易。
 
 
Ⅸ  
 
奶奶七八十岁仍到井边打水,
奶奶七八十岁仍上山打柴,
奶奶七八十岁仍挑着一担子去五里路碾糯米粉。
说远一点,姜子牙八十岁拜相,佘太君百岁挂帅,
孙行者五百岁西天取经,白素贞千岁下山谈恋爱,
那都是传说。牧野洋洋,檀车煌煌,太公实不惑之年也。
这不是我想要的。在我的童年 
奶奶像年老的大堰河一样付出于我, 
我却不能像小艾青一样,有地主的父亲给她回报。
但是命运,把一个七八十岁的中国老妇人,
和一个小孩安放在一起,承认并且调解它 。
他们的组合成就了爱──最原始的动作,
相依为命。
 
回声,像一架大桥 
伸进白茫茫的雾里:救赎断裂的
南北两岸。像时代是诗人的绊脚石,
黎明一直是未来一代的垫脚石,生活一直高估生存的阴影。
奶奶的眼晴早已混浊不清,像黄昏一直是缝纫机,
对暗下来的大海缝缝补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末日,
这世界不会有另一个狂人。
太阳的建筑。黑暗一直是光的复写纸。
奶奶一直是我的内伤。就在这时 
一辆地下铁隆隆驶过,一个弃婴回应着。
 
我一直是奶奶的外伤。
 
 

 
叙述奶奶的一生,必须请出干涸的河床。
必须请出,黐在奶奶衣上泛白的
盐渍。奶奶的驼背是博物馆,
汗的陈列架,我这么说,
就能修改时间吗?
在靠近原始社会的村庄,在奴隶的十一月, 
两个悲催的中国人,奶奶的老年和我的童年, 
夏王朝的现代人,染上了斑疹伤寒。 
奶奶的时间很短了。但命运,
安排落日庆典超时,
同样毁灭和拯救我们的地平线在哪里? 
 
那么多星星都不接受
殒落或失踪。
我也不能面对全然黑暗的庄严, 
一个人等奶奶回来蹒姍,
要花一点儿时间。养我的孤独,
那么小就得养我自己的孤独。
我并不饥饿,奶奶给我的晚餐
做得特别丰餐,在短衣缺食的年代。
现在回想起来,我胸腔塞满了:
日以继夜,这几个字。
那是我在吃奶奶的肉啊,—个花甲老人
何以以一副老骨头,丰满了我理想。
 
那么多的星星从哪里而来,
黑暗从来不是异教徒。奶奶总在深夜
熬骨头汤,我今天一米七七的身高,
来自于夜灶不灭的回忆录,
来自于奶奶为我精心准备的人生。
 

 
奶奶的脚踝肿胀,那是因为生活
如何才能站在时代的背面。
推倒历史。现实的荒诞:
驼着山一般的骨肉,奶奶带领着我,像禹带着
启,走进混浊黄河。 
去收拾西边的雅拉达泽,东边的阿尼玛卿,
北边的布尔汗布达,
还有,南边的巴颜喀拉山,
赶河水上约古宗列。像收拾
行李一般,奶奶热衷于搬家?
奶奶为了我的学业,
1989年,以七十高龄
卖了居住了数十年的祖屋,和故乡。
从广东搬到广西,并且卖掉了她的棺木,
她六十岁那年置好的
棺木,终于卖了。
像夏桀卖了鸣条。
 
 

 
这是我的世纪?
青铜赋予了形体, 重新年轻。
宇宙停电戴王冠的诗人回到那个山村, 
卖掉的祖屋早已拆了再建,再见面尘埃落定,
没有蛛丝马迹。奶奶早已不在,
夕阳却正好在矮松林。
 
因此我不怀疑:一座黄昏肯定存在。
 
下帅、怀集、广东、中国! 
地球已经准备好,没有怜悯和乌托邦。 
我瞳孔里的煤,烧着广袤,过去,
把我们彼此牢牢地捆在, 
无法对视的黑暗。
 


 
 
高世现
 
70后诗人。《新诗经》主编。《中国微博诗选刊》主编。“微诗体”发起人。代表作超50000行的长诗《魂魄•九歌》。诗歌作品散见于《世界诗人》《中国诗歌》《诗选刊》《诗歌月刊》《诗潮》《作品》等,部分诗歌作品被译成英文。有作品入选《新世纪诗典(2011卷)》、《2011-2012中国新诗年鉴》、《中国当代汉诗年鉴》(2011-2012卷)、《大诗歌》(2012卷)、《中国当代诗歌导读》(2011—2012卷)、《21世纪诗歌精选》、《2013年中国诗歌排行榜》、《新世纪好诗选》(2000-2014)、《中国现代短诗鉴赏》。2011年荣获第五届珠江国际诗歌节网络大奖,2012年荣获中国当代诗歌奖(2011—2012)新锐奖。2013年荣获金迪诗歌奖优秀诗人奖、国际华文诗歌奖百佳诗人。2014年荣获佛山文学奖、第二届中国“李白诗歌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