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汤养宗的诗

汤养宗2015-02-04 15:07:54
 
汤养宗的诗
 
汤养宗
 
 
雕花的身体
 
我一定有另一具身体也是雕花的,也有
你现在展示的牡丹,凤凰,与流水
争夺地盘的香气,边上几个小字
明码标价地,说这身体一直想做点什么
但它在另个朝代,另个朝代的
男女或几朵无名火,曾争相为之浮动
某家酒肆,大争之世的小酌之时
它们一一袒露过,楼下徘徊的哑巴
占卦的人,在辩论这张人皮
说不出与必须说出的幽恨与凶险
某个三缄其口的左撇子,则直接指出
隐藏于我脑勺上的反骨及倾向
与主张,说我前世是狮子的表兄
脚板上多出脚趾丫,用于
此世界与彼世界交叉的奔走
就像现在的我,还能一一列出
唐代的发簪及一件带有暗香的明朝绸衣
这是错的,这是瘸子才会去
与人争辩的污点,我也常查看
自己的小腹,大腿内侧,腋下附近处
可疑的蛛丝马迹与谁的话柄
而岁月横飞一通,我想抓住自己
抓的是一把气味,成为凭空捏造,却又
似是而非地重叠着花影,没有谁
仍旧是冰雪之体,狐狸或者山魈
依然没完没了地出没于我的身体,我们
称兄道弟,或像娃娃吃豆,或又猛士吞牛
我摆脱过斤斤计较的旧朝廷
身体虽无家可归,却继续要在身上
雕花,雕永不让时光抓住辫子的花
天下少了我一人,便无花可看
这具身体一直名花有主,只有一些
遁世的花朵,喊着我的小名
浮现与不浮现,懂得这具身体又要作怪
今天我远远看着谁,一再地在空气里
嗅来嗅去,嘴角仍带有那份不屑
 
 
无望
 
肉身上总有几处是好风水,反过来
也有几处坏风水,有时我会用手电筒
一再射向天空,以为这样
就能照见谁的裙裾,有时站在街边
对空气嗅来嗅去,坚信能嗅出
某某某路过时,留下的几缕体香
我是个人间惆怅客
爱着我的诗歌,明知这没有什么好结果
仍感动,它给了我今生一事无成的欢乐
 
 
一条河的第三条河岸
 
一条河的第三条河岸可能就是
我昨夜说出的那句话
还可能是,北去的僧人越磨越薄的
鞋底,路对于他是不规则的
但白云常与他耳语,越来越空的前方
会有个左撇子带他老往西边走
麻雀也有第三只翅膀
让身体左右不是,所有栖息的树丫
都是可疑的,而落日,依然很圆
反常理的巫师又在骂人
说那个谁无论是往西走往东走
都得死,都将遇到为他设计好的陷阱
话很毒,却对谁都适用
只有我心依然,在两条河岸之外
一次次等着你,上游不上岸,下游
还可以上岸
 
 
提灯走人
 
三岔口上,有人正在用抛钱币
取决东走还是西去,有人在看头顶星粒
看了一眼,又要再看几眼
万物置位,无非或南或北,左与右
一样的夕阳,一样的大道,我却是那个
提灯走路的瞎子,我有我的空荡荡,秘不宣人的黑
点着一盏灯,一头走到黑的黑
无法声东击西,也无东方不亮西方亮,也不问一座
朝着我转过来的房子
它转过来有如另一个王朝向我露出阴森森的身板
我轻声喝斥:“你又要施展什么魔法!”
 
 
声声慢
 
声声慢不是宋代的一个诗人与我的语感问题
不是地道蜿蜒入深,呼吸越来越困难
不是蛇走蛇的路,文字出现别的脚印,不是这些
更没有土匪窝的黑话或晦暗的对接
是我心头的雷声已赶不上上一阵雷声
是这张嘴再难以接近大地的声母。是我再没有
隐身法,扣住谁的五个指头,哪怕在磨牙
那谁也知道我想说出的是什么。
声声,慢。声声必须慢下来。声声地,找到
这阵雨与那阵雨的音节,这片积雨云
与那片积雨云的口与舌。牛羊已被谁
赶走,大地最可靠的声音已不在场,慢下来的
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时间。再没有谁的声音
在接住谁的声音,许多话都病死了
死在口腔医院。那么,再慢下来,让语言继续变黑
只剩下我对你的手势。只剩下,不知如何是好。
 
 
生命的地图
 
一只信天翁与另一只信天翁可以保持三十年的
爱侣关系,即使一年不见面
它们的交配权也不会轻易交换给别人
为的是,死了也要爱
非洲王蝶在几千公里的迁徙中,则用了
好几代的性命来完成,蝶变虫,虫变蛹,蛹再化蝶
没有这条性命不是那条性命
半路上,没有谁说,从加拿大南部
到墨西哥往返的路该怎么走,但它们身体里
有一张基因的地图
坚执或者夺路而去,拦也拦不住
每一滴血都有记忆,你的身体也是另一个人的地图
王的女人跟定一个叫花子出走,也有地图
 
 
有问题的复述
 
“照镜子的盲人,是终于得到镜中真相的人。”昨天
我终于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而最早
它不属于这种表述:“照镜子的盲人
是那面镜子所要的镜子。”去年,我其实
曾将它改动过:
“照镜子的盲人,是镜子所要的最完美的人。”
 
坐拥十城
 
东边有两座城池造反了,北面的还没有
北面还插着我的旗,西边有旱情,南面下着雨
我一个人过着多么混乱的生活
在斗室里嗅来嗅去,点着十盏灯,看哪一盏率先扑灭
要派鸽子带去鸡毛信,还有给困在另一座城里的王后
发去信息,一些蚁群说粮食不够用了
衣袋内几枚硬币,正反面翻来覆去
星象忽隐忽现,版图忽多忽少
为了让十个指头能够按住十匹悍马
我通宵达旦把钢琴弹了一遍又一遍
  
 
铁匠
 
这个铁匠的闪光点已经被人写干净
我来写他的反面,写他铁器中
并不光滑的面积,写他的粮食
全是粗糙的,全是人们餐桌上坚硬的铁屑
仿佛他胃肠里也有一把重锤
锈铁得到了回炉,锻打发出了声响
写他的文字,用于最简单的记件
他上午的“正”字只写出四划,最后一笔
肯定也是件值得赞许的器具
现在我要写到他的女人,一个幸福的女人
她的男人没有一点毛病,她最懂得
什么是身体最要紧的锻打、淬火和造型
在女人堆中,她已经
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利器
 
 
虎跳峡
 
因为虎跳峡,大地有了单边。有了突然的
纵身一跃。我们被约,去死。死于够得着与够不着
像你对这里的阅读,死于从这个字到那个字的
偏头痛。裂开的跌宕,以悬空喝斥活人
像我生出来就没了祖母与外祖母,永远的
另一半,在山崖那边,用手不能量,被斩首的爱
你去不去,或者拿命来?狂风大作的手感
空气中的空,站在虎跳峡的人,已闻到
身体被烧焦,两肋生烟,被神仙惊叫
要去飞,要对对面的人间说,我来自对面的人间
我不是你。我不能叫一只猛虎来重新跳一次
这里,工于论道的山川不问路,是哀悼者,
与其生于这3900米的分裂,不如死于想象中的弥合
 
 
父亲与爸爸绝不是同一个词
 
父亲与你们习惯叫的爸爸绝不是
同一个词。绝,不是。
棉布与化纤不是同一类东西
原木与纤维板,一嗅就嗅出差别在哪里
听人喊爸爸,我耳畔便响起宏伟的嘈杂声
石头,钢筋,混凝土,当然也有情亲
都可以堆积,成为一座摩天大楼
而我口中的父亲,是一只
领着我在泥土里忙碌食物的蚂蚁
东走西窜中,他突然就走没了
如果你一定,一定要我形容,我的父亲
连抱头鼠窜这个词还不如,但适合
作为我一生收藏的落寂和孤烟。
像我这样一个从小就跟着父亲上山砍柴
半夜就挑着海蛎肉进城贩卖的人
你一定要我跟着你喊爸爸,我喊不来。
父亲在每一个小地方都有小小的叫法
我那里也有一叫,但我查了
所有的汉字,还是写不出具体是哪两个字
我说了,你也听不出我在喊什么
 
 
向时间致敬
 
我从血液里面的可选性与多变性给舌头带来了障眼法
我从身子这一头摸到另一颗星宿给神游带来了障眼法
我从狂乱的点墨残条给整体布局带来了障眼法
我从窑外的碎渣给旷日持久的炼金术带来了障眼法
我从空茫的一声叹息给永恒的暂时性带来了障眼法
 
 
红豆诗
 
前日晨起,研墨重抄红豆诗,旁批:
赠心中的那个子虚乡乌有人。
借南方一隅,登高,望云,认领自己的自以为是
昨夜酒醉,又写下:去圣城。或者去荒域。
这就叫一而再。一个人愿意痴迷地
在同一块石头上让自己被绊倒多次
多么假的地址,骗着远方的谁同时骗自己。
我不是百足虫,又能去哪里
每天用假腿跑步,假的塔,假的桥,还假惺惺说
我若不来,你千万别老去。
 
 
(刊于《扬子江诗刊》2015年第一期。安琪编选入作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