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

究竟有多少个苏东坡?

洪烛2019-03-27 21:09:00
究竟有多少个苏东坡?(散文诗十六章)
        洪烛

【苏东坡,我愿意做你的书童】
我愿意做你的镇纸愿意做你的狼毫,愿意为你磨墨为你拎包,苏东坡,我愿意做你的书童,不知是否够格?
苏堤春晓,当你在西湖泛舟,我愿意为你撑篙。山高月小,当你夜游赤壁,我愿意为你划桨。浊浪滔天,当你横渡沧海,我愿意为你摇橹。苏东坡,我愿意做你的船夫,在坎坷的旅途中,助你一臂之力。
我愿意做黄庭坚愿意做辛弃疾,也愿意做王安石愿意做柳永,我愿意做你的战友,也愿意做你的对手。
我愿意做豪放派的马前卆,也愿意做婉约派的急先锋,我愿意把手中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让。两边其实都有你啊:你的伟大在于可以比豪放派更豪放,也可以比婉约派更婉约。

【究竟有多少个苏东坡?】
生活在眉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可以用父亲的泉水沏茶。
生活在湖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可以用东苕溪与西苕溪的水沏茶。
生活在杭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可以用西湖的水沏茶。
生活在黄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可以用长江的水沏茶。
生活在惠州的那个我是幸福的,可以用荔枝树上的露水沏茶。
当然,生活在京师的那个我也是幸福的,可以用黄河的水沏茶。
生活在儋州的这个我,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该用什么沏茶呢?这难不倒我:用海水吧,沏出真正的大碗茶。走过多少地方,就有多少个我。今天晚上全聚拢在一块,用大海碗,喝大碗茶。
什么叫海角,什么叫天涯?就是给穷途末路,换一种婉转的说法。喝下这碗茶,就啥也不怕。我是海角新长出来的一个棱角,又是天涯多出来的一个零头:不仅没赔,而且赚大了。

【苏东坡的荔枝】
剥开第一颗,里面藏着一轮微型的月亮,阴晴圆缺。
剥开第二颗,露出一座速冻的西湖,入口即化。
第三颗更了不起,大海破壳而出,浪花四溅。
“日啖荔枝三百颗”,每一颗都是惊喜。“不辞长作岭南人”,赛过活神仙。我一生吃过多少苦果?统统不算数了。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得到加倍的补偿:甜到心里去了。
从此我啥也不信了,除了荔枝,没有哪座城池,配得上成为苦命人的首都。

【在儋州的东坡书院,听调声《千年江水万年鱼》】
蛮唱与黎歌,余音犹杳杳
           ——苏东坡
庄子用梦想酿造千年的海水,苏东坡陶醉于其中,成为长命百岁的鱼。北溟之鱼游于南海,来的时候名鲲,化而为鸟,去的时候名鹏。
别人问我:东坡是什么意思?象征着鲲鹏啊,不管在深水里,还是高空中,都能一个劲地逍遥游。
苏东坡用月光酿造千年的江水,我陶醉于其中,成为冷暖自知的鱼。尝过海水的咸、江水的涩,发现诗人的泪水是甜的,那是心里的苦海酿成的一滴蜜。
在大师面前,我只能算小虾米,可鲲鹏有鲲鹏的大自由,虾米也有虾米的小自在。
苏东坡的桄榔庵,今安在?千年之后,变成我借宿的森林客栈。有一个梦是别人做过的,落到我手里,还是做不完。

【苏东坡比屈原走得更远】
            ——写在海南儋州的东坡书院
你比屈原走得更远,走过眉州、杭州、湖州,走过黄州、惠州、儋州。
你比屈原走得更远,走过诗经、楚辞、汉赋,走过唐诗、宋词、元曲。
你望穿了屈原问过的天,见到了屈原没见过的海。同样被放逐,你的牢骚怎么比屈原少呢?我懂了,你要以笑声,写自己的《离骚》。
你的问题其实与屈原一样多啊。只不过,比他还多了一个答案:帝王,不值得诗人单相思,诗人自己就是无冕之王。黄州、惠州、儋州,哪一个不是你的王国?你以蓑衣作为铠甲,你用斗笠为自己加冕。天底下最自由的流放者啊,有更多的故乡。
这就是你的理想:要把屈原遇见的死胡同给打通,要把屈原没走完的路给走完。见到大海之后你真正想通了:汨罗江算什么呀?笑一下不就过去了吗?只要跨过汨罗江,再没有什么,能拦住勇往直前的诗人了。
在天涯海角,你若有啥想不开的,不仅可以问天,还可以问海。苍天是哑巴,而大海每时每刻都在以涛声回答。

【海南儋州的东坡书院,主客问答】
“还有比乌纱帽更好的帽子吗?”“斗笠。”
“还有比官靴更好的鞋子吗?”“木屐。”
”还有比东坡肉更好的下酒菜吗?”“烤生蚝不用加盐。有海水做调料。”
“还有比王母娘娘的蟠桃更诱人的水果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
“什么叫天涯?”“离皇帝最远的地方。”
“什么叫海角?”“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在天涯海角,你会想家吗?”“这就是我的家啊。以前一直在想,现在终于找到了。”
“你在杭州留下苏堤,在儋州会留下什么?”“留一座露天的书院吧。每一串脚印都可以当成书来读。你读到的,是别处没有的:一个赤脚的东坡、赤膊的东坡、赤子的东坡……”

【李白的夜郎与苏东坡的儋州】
李白被唐肃宗流放夜郎,途经巫山,改为赦免。他重获自由,从白帝城放舟东下江陵,在船上口吟《早发白帝城》:“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浑身轻松啊。
苏东坡被宋哲宗贬谪儋州,一个比夜郎还远、还要蛮荒的地方,中间隔着一道海峡。
他算是走到天涯了,在鹿回头的地方,诗人没有回头。没有回头看一眼。他还想再走几步,走到天尽头,就可以把皇帝忘得一干二净,彻底地面对自己。他算是走到海角了。在大海拐弯的地方,诗人没有改变方向,还是认定自己是对的。
他每天面朝大海,并不是因为大海有多么好看,只为了有一个理由,背对皇帝。浑身轻松啊。
儋州,苏东坡的夜郎,他却在这里找到了光明。

【桄榔庵,苏东坡的草堂】
“东坡居士谪于儋州,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
             ——苏东坡《桄榔庵铭》
只知道四川成都,有杜甫的草堂。来到海南儋州,发现苏东坡也有草堂。苏东坡的草堂叫桄榔庵。
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是哭着唱出来的。苏东坡的茅屋也曾为海风所破,他却乐呵呵的:“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意思是天无绝人之路。
杜甫的草堂有一口井,我为之写过一首《水镜子》。苏东坡的桄榔庵也有一口井:东坡井。我从井水里看见杜甫的脸、东坡的脸,以及我自己的脸。隔着沧海桑田,诗人的心都是相通的。
杜甫的草堂门庭若市,苏东坡的草堂稍显冷清,迎接的都是一些跟他一样远游的人。毕竟,已经是天涯了,幸好,这里有诗歌的最后一个驿站。
苏东坡的草堂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墙壁上挂着一顶草帽。够了,在我眼中,那是天底下最辉煌的桂冠。

【海南岛的谪仙人】
我是玉掌仙,谪来海南村。多生宿业尽,一气中夜存。
            ——苏东坡
他是苏洵的儿子,又是苏辙的哥哥,还是李白的弟弟:双胞胎一样的谪仙人。
他是黄庭坚的同学(并称“苏黄”),又是辛弃疾的盟友(并称“苏辛”),还是陶渊明的接班人:在儋州找到失传的桃花源。
他是永远的杭州市长(苏堤为证),又做过黄州团练副使(前、后赤壁赋为证),还被贬为琼州别驾:官越做越小,胸怀却越来越大。
他“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中不溜秋的时候就做个诗人吧:陪一陪忘我的自己。
他流放到蛮荒的海南岛,只带了一本书:《陶渊明集》。就不寂寞了。
我跨洋过海,也带了一本书:《苏东坡传》。很管用。

【苏东坡的防波堤】
苏东坡走到哪里,就把月亮带到哪里。杭州有三潭映月,黄州也有,只不过摇身变成两篇赋:前、后赤壁。
苏东坡走到哪里,就把西湖带到哪里。杭州有西湖,惠州也有,情同姐妹,虽然相隔十万八千里。
苏东坡走到哪里,就把苏堤带到哪里。杭州有苏堤,儋州也有,当然,已不是湖堤,而是海堤。
走在这条原本无名无姓的防波堤上,我寻找苏东坡的脚印。
苏堤延伸到这里,就再也走不动了。因为它有了一个新名字:天涯。
苏东坡走到哪里,就把风景带到哪里。杭州有他的湖景房,儋州有他的海景房:桄榔庵。
苏东坡的胸怀越来越开阔了,已不满足于装一个西湖,还装得下整座大海。
惊涛骇浪的大海,在他眼中也没啥了不起的,只不过是一个会发脾气的西湖。

【归去来兮的苏东坡】
总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葱叶迎送翁。
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苏东坡
你说食无鱼,我却有东坡肉。你说出无车,我却有木屐。
你说无以为家,我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此心安处是吾乡。你说长铗归来乎,我说归来又去兮。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田园将芜胡不归?
你说逐客无消息,我说明月几时有?你说冠盖满京华,那算啥呀,比不上我头戴的斗笠。
你说“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我也有新衣服啊。我的华服是蓑衣。
你问我平生功业,我笑着伸出三根指头:“黄州、惠州、儋州。”还不够吗?哪一个都够别人修炼一辈子的。
你说白居易字乐天,号香山居士。那是我的偶像呀。在香山的东坡、唐诗的下游,还住着一个人,是更大的乐天派。

【苏东坡来过的古盐岛】
古盐田里能长出什么?长不出花,长不出草,只能长出盐。
古盐田里除了长出盐,还能长出什么?还能长出诗。不管是最富饶的城镇,还是最贫瘠的荒野,诗无处不在。
苏东坡就曾经用一桶海水,晒出了几粒盐。
古盐田里除了长出盐、长出诗,还能长出什么?还能长出诗人的脚印。
瞧,那一串模糊的脚印,分明竖着写道:“苏东坡到此一游”。
即使在什么也长不出的荒岛,诗人也注定是第一个拓荒者。

【苏东坡的载酒堂】
从眉州载酒到杭州,酒就有了雨水的味道。那是巴山蜀水啊。
从杭州载酒到湖州,酒就有了湖水的味道。那是西湖之水啊。
从湖州载酒到黄州,酒就有了河水的味道。那是倒淌的河流啊。
从黄州载酒到惠州,酒就有了江水的味道。那是赤壁之水啊。
从惠州载酒到儋州,酒就有了海水的味道。那是沧浪之水啊。淹死过屈原,却淹不死苏东坡。
你载着酒,酒也载着你,渡过万水千山。你载酒、载歌、载舞,写一部自己的《离骚》:醉比醒好,笑比苦好,多情就别怕被无情恼。
“此心安处是吾乡”,江湖之远,好过庙堂之高。天涯海角,正好美美地睡一觉。

【儋州中秋,苏东坡的月亮】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在苏东坡仰望过的那棵最高的椰树顶端,孤零零地,悬挂一颗毛茸茸的椰子,装着满肚子的不合时宜,摇来晃去,至今没有落地。
有人把它当作青涩的问题,有人把它当作成熟的答案。

【临高县波莲镇苏来村的苏来小学】
谁也记不得这座村庄原先的名字。自从苏东坡来过,就改名为苏来村。
谁也记不得这座村庄有过多少位村长。自从苏东坡来过,客人就变成主人。
他从澄迈老城登岸,先到琼州府(海口)报到,然后经过临高,抵达被贬地昌化军(儋州)。中途夜宿波莲镇,饮水和喂马,使那口无名的井也有名了,使这座原本有名字的村庄改换了名称。
苏来村,苏东坡还会再来吗?九百多年了,你一直在原地苦苦地等。
今天来的是我啊,我不是苏东坡,只是一个追随苏东坡而来的诗人。
虽然迟到九百年,却带着和他一样的疑问:天涯的外面是否还有天涯?海角的后面是否还有海角?为了寻找天外天,我路过苏来村,却发现梦里面还有梦。
在悬挂着苏东坡《端砚铭》诗句的村文化室旁,一所叫做“苏来小学”的小学堂正在上课。只有十个学生。恐怕是全世界最小的小学。村民们坚持将学校办下去,由五名教师负责孩子们的所有课程。
我悄悄地找了个空座位坐下。
今天在苏来村,我要成为苏东坡的第十一位得意门生。

【临高,苏东坡登高望中原的地方】
四州环一岛,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
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
        ——苏东坡《行琼儋间》
他换上了木屐,还是不够高。
骑上了马背,还是不够高。
登上了山顶,高度倒是有了,可还是看不见中原。
一半海水一半天空,剩下的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自己。
别说这只是一座荒岛,即使站得更高,登到月亮上面,也看不见。中原,已属于前世: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
失望的瞬间,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悬崖,脚下浊浪滔天。这是临高吗?分明是临渊。
亏了他是诗人,把风险看成风景,把失意当成失恋。摇一摇头,就从上辈子活到下辈子,把沧海看成桑田。
也正因为他是诗人,可以忘我,却还是忘不掉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