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表妹

江筱非2014-12-15 08:48:47
 表妹是表姨的女儿,完完全全的城里人,城里出生,城里长大,几乎没踏进过田野,农村对她来讲是一个新奇的世界。
 端午,农村的新绿豆成熟,妈妈要我送一些给表姨尝尝新。那些新绿豆粒粒匀称,方方圆圆,珍珠一般璀璨,捧在手心像一粒粒玲珑剔透的爆米花,有含进嘴里就融化的甜蜜,又像一颗颗碧绿的翡翠石,收入囊中就显贵的欢喜。
 表妹显然很奇怪,她不断的问:这哪叫豆子呢?豆子还有这么光亮的呀。豆子不是长在树上吗?树上怎么就会结出这么一点点大的果子?
 我鄙夷表妹的浅见:这怎么不是豆子?豆子长在树上,你难道没读过《七步诗》“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粒。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豆子长在豆荚里,豆荚长在豆萁上,春季种,夏季收。说这话,仿佛我读过许多诗似的。
 一旁的表姨呵呵直笑。表妹撅起薄嘴唇:什么啊,红豆诗里不是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还不能说明红豆长在红豆树上吗?
 我那时还真不知道有红豆诗,我无话反驳,但我还是面红耳赤的争辩:红豆和绿豆一样都是长在豆荚里,也是春种夏收的。
 我和表妹终争不出个输赢,不管我怎么看她,她还是相当羡慕我的。她认为我一定读了很多书,其实在农村哪有什么书读呢。农村里最流行的充其量也就是二分钱一本的《小兵张嘎》之类,传来传去也只能看到破败不堪的几个画面,根本不知道完整的内容。《七步诗》还是伙伴一起打斗的时候听大人们说的,想不到在表妹这儿派上用场。
 表妹将她的书全翻出来,有外国名著,中国名著,还有一大堆《儿童文学》《少年文艺》《故事会》等,真是一个奇妙的大世界。
 表姨父是高中教师,成天忙,表姨去集市买菜去了,家里就我和表妹。表妹拿来几本外国名著递给我,让我坐在右边的沙发上读,她拿了本《儿童文学》坐在左边的沙发上边翻边和我说:你坐的那张沙发是我爸爸坐的,我坐的这张沙发是我妈妈坐的,我平时都坐在他们中间的扶手上。现在,你像我爸,我像我妈,他们每天晚上都这么看书。我听着心里就有种怪异的欣喜。
 表姨家有黑白电视,有沙发,在农村都是新奇东西,这让我太羡慕城市了。表妹拿给我的书,我根本看不进去,我最怕读外国小说,人的名字好长一大串,拗口又记不住,我怎么费劲都徒劳无用。
 我回家的时候,表妹偷偷将几本《儿童文学》和外国名著塞进我的蛇皮袋里,算作礼物赠送给我,我想表姨父一定不知道,试想:一位教书先生怎么舍得会把自家收藏的书籍送人。后来表妹一定狠狠的挨了一顿臭骂。
 表妹也到我家来过一次,是一年暑假,我们乡下刚刚栽插完晚稻。表妹是和表姨、表姨父一道来的,到达我家的时候已经快到十点了。母亲慌里慌张的要杀鸡,擀面条炖鸡汤招待表姨一家。那时候农村很贫苦,根本拿不出什么东西招待客人。我家居然有城里客人,还是城里高中学校的老师。你想,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真真正正让乡人咂舌刮目相看,让我们引以自豪的大事。
 表姨帮母亲杀鸡,我拉着表妹出去看田野里的庄稼,我要带她看看我们乡下的豆子,表姨支持,她也雀跃。田间的禾苗才有一大拃长,青绿匀称的生长在清浅的稻田里,表妹问我乡下怎么有这么多韭菜。我告诉她:是水稻,将来要长大米的。显然她很诧异,很不解。田埂上种的就是一排郁郁葱葱的红豆苗,我指给她看,她更加不解,仔细辨认,仿佛要在这些葱绿里读出唐诗。
 突然,我在水田里看到一个黄鳝窟窿,我立即跳下去,手指顺着窟窿摸过去,不到一分钟就逮出一条比酒杯口还要粗的黄鳝。黄鳝缠绕在我的手臂上,表妹兴奋得直跳跃,我要将黄鳝掼死在田埂上,表妹制止,要我送回家养起来。我在田坎子边上折了一根青稞条,将黄鳝串在青稞条上,让表妹拎着,黄鳝像蛇一样搅动青稞,她一点也不怕,一点不像城里女孩,倒像个村姑娘不拘泥的跟在我后面。
 有表妹陪着,我的激情更加高涨,感到自己大展神威的时候来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逮到七八条黄鳝,都是三四两以上重的,大的也有斤把重,比我们的手臂都粗。表妹太羡慕我了,问我怎么有这样大的力气,轻而易举的把黄鳝从窟窿里拽出来。我就讲述我以前逮黄鳝,钓鱼,摸鳖的那些灿烂辉煌的经历。表妹竖着耳朵听得直拍巴掌叫好,仿佛她在听我讲述一部天方夜谭。
 回家的时候,表姨看我们手里拎着这么一大串黄鳝,像一串大麻花,激动得坐不住,兴奋的说:今天不要烧其它菜了,就吃这些黄鳝好得很,我来烧。
 表妹一拦:不行,我要带回家养起来。像对待宝贝一样护着。那时候农村的黄鳝真是多,我每天都逮一些回家喂鸭子,不像现在,逮个五钱重的黄鳝都像碰见宝贝。
 表妹回家一定在她的伙伴中间炫耀过我,那些黄鳝就是我神通广大的见证,要么她为什么要带着我们乡下不起眼的黄鳝回家呢。
 后来父亲不怎么叫我上城了,自此也没见过表妹,但父亲还去过表姨家几次,找表姨办一些事情顺便带点农家土产货,父亲回来我就好奇的跟在父亲身边,听父亲讲述表姨家的故事,听关于表妹的新事。
 我那时候最讨厌读书,书读不进去,矒!而表妹的书读得相当好,还听到她拿奖学金的捷报。母亲骂过我多次:八不大五。父亲悄悄跟我说:表姨说,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端个城里饭碗,就把表妹许给你。我听完,脸一阵红,之后课堂上,我好像一下子头脑开窍起来,突然变得聪明,老师课堂上讲的课,我一听就懂。很多疑难问题也无师自通,邻居还夸奖我说:将来不差一碗饭吃。不差一碗饭吃,是说我将来能端个铁饭碗。
 没过几年,父亲去世了,表姨一家因工作搬进省城,彼此就断了联系,不再来往。闲来翻看自己储存的旧书,有一本破旧的《茶花女》便又挑起那些对往事的记忆,历历在目,恍若如昨,而实际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回忆起来总无比亲切。人生就像在一条弯曲的深巷里穿越,往事如阳光辐射的巷口,驻足或逗留,都有激情在燃烧,不仅仅只是激动和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