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牛背上的蝴蝶

吴玲2014-12-11 07:36:01
 春天一来,家乡便绿了。
 满山坡的热闹拣着不尽的生命热情欢唱,我却总想要去有山谷的地方,或者就蹲在自家屋沿后一溜边黄灿灿的菜花地里,屏息等待,蝴蝶们风尘仆仆而来,再意犹未尽扑棱棱地飞开。
 时常,我就拿目光的桨叶匆忙追寻过往,先而驶进一座且静且闹的街口,继而从目睹一双窃贼的眼开始,一段世纪末的游荡……
1
 至今我都怀疑九八年冬天那一晚的所见是梦境还是现实。
 秋冬的寒风在屋外漫天沸腾着、呼喊着,空荡荡的水泥路上已经看不到几样可供翻卷的物件。大概只剩下风自己,自己把自己埋在那个叫“风”的怪物里。暖炉旁,外公和我,爷孙俩在一张窄窄的钢丝床上小心地挤着,怕不如此床便散架似的。这张钢丝床被置于一间几十平米的传达室犄角处,或许是两个人占据了本该只能供一个身体享用的空间才显出了这张床的小,外公有意把沙发挪近了床沿。即使这样,那情景仍使我禁不住想起母亲站在厨房里的电饼铛前炕菜盒子的场面,挨排排,整齐又拥挤。
 孩子的精神总是旺盛,远不如外公那鼾声如雷的睡意浓,至少还不十分困倦,我记得九八年冬某个深夜时段那个小女孩还是清醒着的。
 那扇门的窗户,透明的玻璃窗外除了病恹恹的月施舍微弱的光本该是漆黑的浓浓一片,但是那一晚,我似乎嗅出了某种异常的味道,是人影、贼眼?我很快地钻进了被窝盖住了头。而实际上喜欢蒙着头睡觉的我却是想蒙住那双看见黑暗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外公焦急地吩咐我自己去对面外婆那里吃饭后就带着厂里的几个人到处查看去了。
 据说,是外公的酱油厂昨晚遭贼了。
 现在想起来我是真的看到了,但我没有说,什么都没说,也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我能说些什么呢,一直认为那只是个梦,而我只是不经意路过那个梦身旁的一位年纪轻轻略带虚伪的证人罢了。
 十几年来,我常常咀嚼这个梦,就像思索同那永恒的一刻里共生的王小所的牛是怎么来的一样。不过结局总是:梦被淹没了,牛,也不见了。我就知道,如果到了夜晚,睁着眼睛都是黑暗,那还如何企望闭上眼的光明。
2
 “小所,你蘸着吃!”
 南城街卞记汽修铺后方一座红砖瓦房堂屋里一位中年妇女正热情张罗王小所吃饺子。
 大概是王小所只顾埋头认真品尝美味没有注意到女主人手指酱油醋,端着海碗就神情紧张地退站到板凳后面,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女主人觉得奇怪得很,瞅了几眼王小所:
 “小所你站那儿干甚麽?”
 王小所点头哈腰满面愧色,结结巴巴挤出几个字:“大……大妈,不是你……你叫我‘站’——吃的么?”
 女主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小所估计会错意了,笑着抱歉地说:“唉,傻小子,我是叫你蘸着酱吃饺子,不是不给你坐!”
 王小所这才回到位子上大口大嚼继续吃起来。
 后来没过多久,我外婆从王奶奶那儿听来的消息说,本来那天是隔壁嫂子给王小所介绍对象的,女方要求安排先请家里坐坐、吃顿饭观察观察。不过王小所那日的表现实在不尽人意,女方一口回绝了。理由竟是:这人有点缺心眼。
 自那以后,再也没人给王小所作媒了。也从那以后,王小所就真正像人们口中传言的“傻子”样自得其乐地吃饭、放牛、吃饭了。但是显然整个事情的原委王小所本人并不知详情,故,王小所还是原先的那个王小所。只是究竟王小所到底傻不傻还有待考证。反正那天王小所吃了不少饺子,这是无疑的。
 王小所缺心眼儿这事儿从我母亲的母亲那儿传到母亲的娘家,传到母亲的夫家,也就是我父亲这里。而我在整个传言中占了不小的分量。每次母亲谈起王小所我都会添上一两句,尽管母亲知道的远比我浅薄的猜想科学得多。
3
 出生?
 那时候的我还小,小到对王小所的出生一点都不关心,我们只对世纪末那几年的王小所和他的牛感兴趣。那时候我六、七、八,一直到九岁过完生日才离开外婆家,才离开王小所的生活。对于他的籍贯是我在茶余饭后和母亲闲谈时听来的,而母亲听来的已近不可信,到我这里自然真实性必得大打折扣。
 我在外婆那里——南城蹭了三四年。当我的年纪还是个位数时,外婆已经初登花甲之年,王小所虽不至而立估计也有二十好几,在古代,那早该束发而冠多时了。但南城时光里,王小所有三四年是蓬头垢面生活着的,这三四年刚好就是自我回忆里经过的那几年。我只能这么记,九七年我上小学,之后便一直逗留在南城,假期里总能在那儿瞥见我的踪影。
 今时的南城街远不是儿时那般喧闹、生气的模样。除了一所南城小学和一面山,最属繁华的便是南城的街道了,而街道西南方向外公的酱油厂和外婆的蘑菇棚相对而坐,煞像战时稳稳的大后方。现在的我酷爱吃酱油和任何菇类,大概就与那时结下的缘分有莫大关系吧。两扇大门之间宽宽的灰色水泥路,孩子们跑跳在路上,尽情地追逐和叫喊,像我现在躺在自己那张一米八或者我母亲那张两米的床上一样辗转自由,完全不必担心交通来往的车辆,因为此地鲜有车辙光顾。
 外婆家养了只淡黄与白黑色交杂的母猫,我得知她的性别是在偷窥了一窝可人的猫仔后。那时母猫产了仔一般不喜欢被人类打扰,尤其是窥视,一旦察觉有人临近住处,她们便会毫不犹豫的“搬家”。通常扎进草垛中、衣服堆里,或者床底下也有可能,只要够隐蔽,够温暖,那么对于猫妈妈来说哪里就是最安全的家园。
 可我那时候还很无知,也处于年幼深奇的阶段,致使那只花猫带着仔仔们反反复复搬了不知多少次家。为此,我的确曾兴奋不已。事实上,却忽视了月子里的“母亲”们是不能这样折腾的。那猫的下场……起先得了抑郁症,我猜。
 半个月,仔仔们被抱到各个不同的人家,有一只还被弟弟带回了我父亲家。从那以后,那只猫不管我怎么惹她,都毫无生气,终于有一天,家里人再也没有找到她。
 后来,南城街大桥每到晚上纳凉时刻就有不少老人猜测,说他们好像看见过是外婆家那只花猫给王小所藏在怀里,奇怪的是(詹爷爷像说书人一样打着手势,整理腔调继续说道),他们发现那只猫很听话,一声也不叫。那感觉就像是两个即将私奔的青年般默契配合。也有人添油加醋说那猫肯定被王小所吃了。
 依我看,不大可能。在我的记忆里,家乡老人对于吃猫肉是相当禁忌的。先人们认为吃了猫肉以后等到归西之时就过不了奈何桥了。一辈一辈传讯下来,直到在我认识的人中,也还没见过有谁敢吃猫肉的。像我外公,但凡在她老人家面前,连提都不许提死猫、病猫之类的以作邪崇怪异之说。可我不知道,此刻的外公是否还徘徊在奈何桥边迟迟无法抵达彼岸,因为有几年家里闹饥荒,正好死了只家猫,家里人心疼舍不得扔又不敢吃就只好送给外公家说是狗肉。大概外公是尝不出滋味来的,毕竟谁都没有吃过猫肉。
 再回到王小所这里。我也曾经质问过王小所,到底看没看见我外婆家那只花猫。王小所一副欠揍的样子只顾缩着领子躲在牛屁股后面一声不敢吭哧。从那以后我也开始怀疑是王小所吃了我家的猫了,以至每当晚上和家里人端着矮木板凳到南城街大桥下纳凉时常常不自觉地加入爷爷奶奶们的闲谈队伍中,你一句我一句挤着,谈王小所,和他金贵的几头牛。
 我不喜欢猫大概和这段情节有点关系。在我的童年里,猫不仅是猫。她不亲近,在我手里的时候,猫总没有个温顺的模样。但我始终相信,动物和人之间是有灵性的。猫便如此,牛何敢异?
4
 干涸的水库总能成为孩子们玩耍的极乐天堂,窄窄的决不容两肩并行的的白杨树林间小道,侧路两旁洒满了一代又一代童真的欢乐,积洼了或深或浅的足迹。远远近近的苜芒花探头探脑,花香不停,飘摇的蒲公英像平静的湖面上悠游的轻舟沉浮在空气中上下颠簸,等待着最后一位乘客依偎的寄托;又像花枝乱颤的少女凹凸的腰线,伏摆不定。
 幽绿覆盖的地方大概从不会遭遇河水的泛滥,汩汩的山涧泉流奏响叮咚的乐章,把高潮的激扬全部保留给了这群山里窜荡的娃儿午后清灵如水的憨唱。踏着湿漉漉的脚板,我们坐在草山坡上笨拙地扣紧塑胶凉鞋最末的孔眼。最慢的那个谁总会承受几句孩子们善意的嘲笑,这也是不得不忍受的。好比坡下大片大片粗壮粗壮的梗茎支撑起的淡绿淡绿的叶,总要经过开最粉嫩粉嫩的花朵,走过坚硬到稀松的酝酿,才爆开洁白的棉芯。和棉花一样,这群孩子们的心也同样洁白,如同水蓝蓝的天空中挂着的几朵软绵绵的小云。
 葱茏的大叶片扇着风,我和舅舅家的小七姐丢掉手里紧握的的绿白杨制“芭蕉扇”,借着弯曲的手势命令后面的伙伴们停止前进。原来小道尽头那座水库边恍恍惚惚有个苍黄的人影,明晃晃的阳光穿透前方疏疏落落的枝叶缝隙。此时的位置,仿佛被人扇了一大耳光,使人晕乎乎辨不清前方人的鼻眼。
 待我们悄悄走近,才认出是半蹲着的王小所。没到达这里之前,风景如此单一,生气毕竟少了几分。他那件从没换过的黄绿军装裤毫不晦涩的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小七姐带头挪到王小所身后,猛地一喊,惊得王小所连人带鞭子全掉了水库里去。
 我们一群伙伴笑完了后,逗弄他:“小所子,你蹲这干嘛呢?”。其实我们明明知道王小所每天都有可能到这一带放牛,只要青草足够。
 王小所憨憨地尴尬一笑:“嘿嘿,牛卡里了,牛……”
 小所傻傻地指着。我和小七姐猫腰一看,不得了,王小所居然把牛放进水库里了,卡在进水口半天出不来。幸好水库没水,不然损失可大了。
 夕阳笼罩,红红的灯笼转眼间不知叫哪家提走了,看那风景,又活像是一个新鲜的红富士苹果一口一口被吃掉的样子。那天很晚以后,一向少雨的南城忽然间下起了瓢泼似的暴雨,我们都没雨具,只得冒着雨像疯牛一样乱撞乱躲。好不容易躲进谷厂不知谁家的麦草垛子里后,大家冷不丁诡异了番,回头一瞧,王小所正大眼瞪小眼望着我们呢,结果也管不了下雨淋湿之类的,几个伙伴撒腿便跑。
 雨中,我呵斥他们,“你跑什么呀?”那国字脸小男孩儿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们跑我跟你们跑咧!”
 又是雨中,四个天真的孩子狂欢着往各自的家中扑去。
 十年后,当我再问当年那个国字脸小男孩儿(也就是我的弟弟)时,他还是一脸茫然,原来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5
 要是在围墙里还好些,在围墙外,我和外婆在路上走过的时候,经常能能撞见王小所扒着裤子站在草丛中央小便,貌似一点也不觉得丢羞,倒是我和外婆急赶忙地走了。
 王小所不撒尿的时候我们遇见的次数当然是最多的了,有时候是我一个人,有时候是和我外婆,也有时候是和伙伴们。我一个人的时候不敢走近跟他说话,都是隔着片草地。和我伙伴们一起的时候自然不会如此,我们会趁王小所打盹的空儿抢过他插在咯吱窝的牛皮鞭,打着草丛,拴打滚烫滚烫的大马路,直到我们玩腻了才把鞭子扔还给王小所。
 王小所对于我们的行为从不发火,这点跟我外公形成鲜明对比,我外公就常发火。王小所只会假装吓唬小狗一样拿起石子跑几步就丢下不管了。有一次,我们把皮鞭还给他的时候发现王小所已经不在那里了,没办法,一致商量把鞭子扔回原地便溜之大吉。
 第二天早上,我啃着半根油条出来转悠时,发现王小所手里亮晶晶的扬着昨日我们扔下的那节鞭子正激动地唱着、号着,不时还给牛尾巴拍打两下。
6
 王小所这人倒也不全是我们孩子眼中笑柄的化身。
 常来我外婆家的王奶奶经常把烙好的喷香馅饼包在围裙里送给王小所吃。王小所跟王奶奶一点也不客气,事实上,王奶奶对谁都是一副菩萨心肠,我吃到的馅饼也远比王小所多。反过来,王小所也从不针对谁,在他的眼中,世上的人都跟它鞭子下的牛一样,是好人,他之所以拿鞭子赶在牛后面,并不是要责打他们,而是为了及时作善意的提醒。
 人们常说“狗通人性”,可我还觉得,王小所通牛性。
7
 千禧年,也就是公元两千年的时候,我度过了在南城的最后一个暑假。现在我才明白那时发生的一切原来都有自己的名字,叫“拆迁”,叫“发展”。很可惜啊,当时的我完全无法深明此中大意,整整几天都在和母亲拗劲。
 王小所嘿嘿地对着我笑,我有点不舍,忍着没哭。
 离开的时候,倒坐在外婆吃力踩蹬的三轮车内,两腿插在车后的护栏空当,空空地目视着渐行渐远的风景。肉肉的小手不自觉地摆弄着头上滑下的“蝴蝶”发卡。那几年,拥有一对“蝴蝶”发卡几乎是女孩子奢侈的梦想。而当我渐渐远去的时候,突然发现手中的“蝴蝶”不见了。也许,它也不舍得吧,那就成全它和即将消逝的南城一起埋葬吧,就让它替我再看看王小所和他的牛都将往哪里去了吧……
 所有的记忆都有一个至死也关不严紧的缺口。赶集、学做娃娃鱼、帮着叫卖丝瓜……还有常年不见以为是陌生人的爸爸带我们从冰上滑过的一瞬间,行走匆匆,像他那短暂的一生。一切都像在朦胧的雾气中,苍茫弥漫,只有走近才显得真实。
 我们牵着自己的回忆也像放牛一样,有一天,城消失了,牛皮鞭掉落进了荒草丛里,牛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转身不见了。
 到何处去忆念世纪末那个王小所呢。
 “蝴蝶”扑棱棱飞走了,带走了南城珍贵的时光,意犹未尽。
 时常,我会拿目光的桨叶匆忙追寻遥远的过往,驶进一座街样的港口,看见一只窃贼的眼,然后开始终结一个世纪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