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位农民,地地道道的一位农民。像庄稼那样,生在黄土地里,也长在黄土地里。吸取着土地里的水,然后以汗水回馈黄土地。
印象中父亲是不爱说话的。每次从外面干活回来,要么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要么就一个人蹲在门槛边抽着闷烟。一棵卷烟含在嘴里,吸一口,很久才长长的突出一口灰白色的朦朦的烟。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样做主要是因为烟太贵了,八毛钱一盒呢。所以对父亲来说吸一棵就是一棵,把烟里面的精华全部吸走,只剩下干瘪的烟头和一层被磕留在门槛上的烟灰,的确是完全没有半点儿浪费。
所以,父亲看上去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也所以,我是惧怕父亲的,总是感觉他只可疏离,不可接近。
这便是我对父亲最早期的印象。
小的时候,父亲多半不会过问我的生活上的事,除了会在考试成绩发下来之后,不管考得好抑或是坏,父亲的脸上总是没有太多的表情,说的最多的几个字是“要争气”或“知囊器”之类。这也造成了我与父亲之间深深的隔阂,彼此之间都不曾怎么过问些什么。那个时候,农村还不曾时兴打工一说,村子里的人们都会在自己的田地里忙活着,过活生活。我的家庭亦一样。父亲更多的时候是在田间忙活,因为家里的人多,土地也多,所以父亲每次从地中回来时不是晌午就是太阳早已下西山了。中午吃过饭,父亲也不会呆在家里,他爱去找那些我应该叫叔叔伯伯的长辈唠嗑。他总嫌家里闷。也以至于,父亲每天在家里时日并不多,与我们这些孩子们相处的时间自然是少。他喜欢吸烟。买的烟多是很便宜的,就我们那里小县产的顺河和白河桥。也有时会抽红旗渠,只是来了客人或是去见些面子大的人们时才会舍得。我闻过那八毛钱一盒的烟,带着毫未加工过的浓浓的烟草味,甚至是臭的。他抽烟时会到大门去,蹲在门槛上,我们并不接近。他抽烟时的沉默,带着很伤的忧伤。
父亲对我们子女们要求很严厉,学习上自是不会怠慢。若父亲看到我们在放学后和同龄孩子们疯玩,父亲虽当时不说什么话,但回到家里,他就闷声闷气的对母亲说一通话:其实是说给我们听的。父亲总是这样,有什么气总会对着母亲嚷。母亲不吭声,我们吓得躲在墙角处,直至父亲去堂屋了,我的母亲才语重心长的祷告我们,要听话、好好学习。我的母亲总是这样善良,在父亲和我们这些子女之间艰难地调和着。我家的孩子多,上小学时学校的学费是170元一个学期,那时的钱才叫钱,一块钱就能干很多事情,所以,170块钱不是小数目,在农村也是极其难挣得的。我们也是懂父亲的。
还记得一件小事,现在想起来也不禁有些苦笑。我的叔父成亲较晚,婶子是叔父在郑州打工时认识并领回来的。婶子在当时被称为是不太正经的女人,常常喜欢涂涂画画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其实叔父家里很穷,住的还是分家时的旧草房,可叔父还是很供着婶子。有一次我的父亲在婶子家的院子里做木工活(父亲是木匠),我在院子里玩。小孩子不懂事,顺手摸到窗台上的胭脂瓶,小心拧开,竟扑鼻一阵香。其实我也知道那是抹在脸上的东西,便在自己的脸上擦上一些。堂妹比我还小上两岁,看到了也要,我便给她也拭一些。等婶子回来一看少了,就问父亲,父亲做工认真,也并不曾发现,直到看到我和堂妹的脸上才晓得。父亲发火了,并打了我。那次我记得最清楚,因为打得最狠,疼的最深。父亲把我关在院子里,用放牛的皮鞭在我的身上抽了很几下,看我哭得活来死去才作罢。我的身上起了很深的几道紫痕,过了一个月才渐渐隐没了去。我当时虽并不是很懂事,可我也没有记恨父亲,只是怕他,不敢再接近他。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若我太调皮,哥哥姐姐便会说“再不听话,让爹拿皮鞭抽你”。而这样的话也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
其实说实在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因这件事而记恨过父亲。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在我家新房子盖起来后,父亲就接二连三的生病,都是些大病。看到父亲得胰腺炎时在床上疼得哭爹喊娘,得乙肝时安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得肝硬化时每天喝的中药苦水,我又拿什么来记恨父亲?我的心中全是对父亲的心疼,我的眼泪流在脸上,也苦在心里。父亲有乙肝时和家里人不在一起吃饭,他怕传染给我们。每次母亲做好饭时,父亲就自己加点菜,端着饭蹲在门槛上吃,看着父亲佝偻着身子灰暗的背影,我的心里真的如刀伤——三十几岁便苍老了去。父亲的碗筷是单独放着的,隔段时间他会将我们所有的筷子和碗用开水煮上半天。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带着病在田间收割,带病打工供着我们姊妹几个上学,我身上那些紫痕早已消失不见,也再不会在我的心里存活。它死灭了。
时间是不住的风,不经意间的溜走,却是无声。我从小孩子渐渐长大,走进离家百里的县高中读书。父亲这期间被诊断为早期肝硬化,我更是思念父亲,想知道他的病情好些了没。可我并不常让父亲接电话,多是问母亲。母亲自是说“好些了,不用担心”之类的安慰话。可我的母亲不太会说谎,我总能从她的话中捕捉到被掩藏的信息,然后一夜难眠。不跟父亲通话,许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父亲,或许是之间真的横亘了些什么东西,又或许是我并不了解父亲吧。我所就读的一高每隔两个星期放两天假,我每次放假都迫不及待地回家去,看到父亲我的心里才会踏实。父亲总说,死不了,别老往家里跑。可我真的放心不下。
想来和父亲最贴心的一次交流便是高考失利后吧。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没考上重点的我不甘心,可又没什么办法,复习呢,碍于颜面,不敢再返母校。是父亲一直劝我的,我才有勇气再迈进高中的大门。我的日记中曾这样写到:
在一个黄昏,我像往常一样呆坐着,愣愣地,脑子里确是一片空白。回头看时,却发现爹已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就坐在了我的身边。爹的俩腿上沾满了泥巴,只是把脚在田沟里涮了涮吧,显然爹挖田沟去了。
“想啥呢?这么久!”爹问。
“没,没有啥,啥也没有!”我回答。
“热得很,搁这儿干啥?走,回家去!”爹说。
“不想回,回去干啥!让人家说呀?!”我看了爹一眼,有点愤愤地说到。
爹也望着西边儿,沉默着眼中似有些许的悲凉。似乎过了很久,爹说:“就是人家说,那家也得回呀!这样躲着,也不是个事儿呀。要是不想上二本了,咱不上。咱再复读一年,过年考好点不就中了。看人家二娃儿不比你大,不还在上高二呢。怕啥?!”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爹抽出一支烟,燃了起来,吸一口后爹缓缓地说:“别管人家咋说,家里都让你上。”我“嗯”地一声,点了点头。突然感觉鼻子酸酸的,眼泪就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是委屈还是感动?真的说不清楚。过了一会儿,爹说:“擦擦!走!回家!”就是这样我又回到了县一高,读起了我的高四。
也可以说是父亲救了我。在复读的年岁里,我与父亲的交流多了起来。打电话时和父亲也能说上很久。父亲不只是关心我的学习,更是过问我的生活,也常常会像母亲那样说“吃好些,穿暖些”之类的话。虽听过多遍,可每一遍都是那样亲切。原来,父爱是一种感觉,而这种感觉要在生活的点滴中才体会的更深刻,它是那样强烈,那样暖。回至家中,父亲会慌忙着去肉铺买些新鲜的排骨,或者将家里的公鸡杀一只。父亲炖的鸡汤味道很美,也是我最爱喝的。我也常常说不用吃这么好,他总是倔强的说,上学费脑子,要吃好些。我拗不过他,就随他去了。复读的一年是辛苦但也快乐的一年,收获着果实,收获着成长,更让我懂得父亲心中那股对子女爱的暖流。可猛然回望时,父亲竟真的老了。
到了大学,思念父亲的感觉更是强烈,半年的离别总让我对家里放心不下。“父亲肠炎好些了么?去上工了么?家里农忙又在太阳下碾场了么?••••••”类似这样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父亲还是那些说了很多遍的如“吃好些,穿暖些••••••”的话,我总是在这头“嗯嗯”答应着,让家里尽量放心。可又真的放心吗?孩子永远都是父母的牵挂,我岂会不懂?我也渐渐发现父亲比以前唠叨了,“村上哪家孩子结婚了,生孩子了,老人去世了••••••”诸如此类的问题,父亲经常挂在嘴边。很多时候,父亲会像母亲那样,话语中的关心多于叮嘱。也许父亲知道,我们都长大了,对于未来各自都会把握,所以生活上关心的话就相对变得多了。
去年春节回去,父亲不像往常去外面串门,反倒天天呆在家里。我看书时,他在一旁忙活些东西,杂七杂八的;我看电视时,他也坐下来陪我一起看;吃饭时,他会不住的往我碗里夹菜••••••父亲总是不离开家了!我观察着细微的变化,突然间觉得心酸:父亲真的老了,需要我们孩子们的陪伴了。一个寒假,我多半的时间是陪着家里人,说话、唠嗑、或只是静静坐着看电视等。因为我知道,以后陪他们的日子可真的就要少了呵!
昨天家里来电话,哥哥说家里人都想我了,爹妈一直念叨,催促着我赶紧回去,还说,趁家里人都在,要照张全家福。是啊,我是得回去了。自己的人生路还很长,只是父母亲不再年轻,趁着些未了的时光,守在他们身边,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我必须得回去了。为家人,也为不留下人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