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流淌过生命的大河

苏沐子2014-12-08 07:57:16
 我站在宽宽的马路边,却再也看不见河对岸那昔日守望的双眼。我走过杂草丛生的小桥,却再也听不见曾经那熟悉的黑狗的狂叫声。“吱呀”一声,我推开了尘封许久的大门,轻轻踱入,却再也闻不到曾让我垂涎欲滴的饭菜香。眼前这个陪我度过了童年时代的地方,如今却依偎着这条河静静地沉睡了……
 我说的这条大河是褒河,祖辈也管它叫“乌龙江”“太白河”,我就长在褒河镇。褒河名称的来由与西周的褒姒有关,据说西周末年,周幽王不理朝政,荒淫奢侈而广招天下美女,土生土长在褒河岸边的褒姒被选为妃子。之后便有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二十一年前,我就是被人从这条河边捡回来的。那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在我出生不久后的那年冬天就和我母亲离了婚。因为家境贫寒,母亲产后在床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把我带走,可没过几天他就无情地抛弃了我。那是个飘雪的夜晚,当我被人在河边发现时,仅剩下微弱的呼吸,那户人家连夜把我送到镇卫生院,我才活了下来……
 村里人都知道被捡来的孩子是河对面老太太的外孙女。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很多有儿子的父母还想要个女儿当贴心绵袄儿使。外婆带我回去那几天,陆陆续续有人登门想领养我。很多年后,外婆一脸愧疚地告诉我,当年那些善良的有钱人家三番五次去找她,她也曾动心过。她宁愿让我跟外人去过富足的生活,也不忍心我跟着她在那间土坯房里受苦。后来,当我外曾祖母知道这件事后,她气冲冲地赶到外婆家中骂外婆是没心没肺的畜生,并用拐杖打她。外婆最终下定决心把我抚养成人……
 那时候,我母亲在外谋生,大姨为了帮我外婆分担家务,便带我去她工作的镇中学,她一边上课一边照顾我。我四岁那年的一个傍晚,大姨背着我顺着褒河的路往家里走,河的西面是白杨树林和乱坟岗,紧挨着东面马路的是百亩稻田。而外婆家就在河的西面,和仅有的几户人家的房子挨在一起。我们要过一座由几块楼板架起的桥,才能到达河对岸的家。正值盛夏季节,连续下了几场暴雨后,湍急的河水已暴涨到警戒线了。我大姨加快了脚步,没走几步就听到有人在喊救命,她立刻停住了脚,把我放下来。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趴在河边,双手紧紧地拽着自行车的轮子,河里还有一个女子死死地抱着车子的另一端,身体不停地在水里挣扎着。我大姨毫不犹豫地跑上前去搭了一把手,硬是把那女子从河里拉了上来。两天后,那男子提着几包大礼找上门来向我大姨致谢。从他口中我们才得知那晚的事情是这样的:这对情侣每天一起下班,一贯都是男子骑车载着女友送她回家,可事发那晚上,女子非要试车技,男友犟不过就依了她。幸好有了大姨的及时相助,女友才捡回了一条命。要是当初她真被河水冲走了,要么不是被淹死,要么就是被卷进低水渠里撞死。
 直到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才知道当年的男子正是我的数学老师,落水的女人是我的语文老师,他们已经结婚了。多年后,每当有人提起他们,我打心眼里感激他们对我的照顾,更欣赏他俩那相濡以沫的爱情。而我们都因为褒河而结缘。
 每到褒河汛期,总会有溺水的大人和小孩儿。夫妻吵架后,女人一气之下要寻短见去跳河的,小孩偷跑出来在河梯玩水不慎落水的,蹬着三轮车的菜农连人带车一起掉进河里的……种种的意外, 幸好最终都被好心的村民将他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仍然有夭折的孩子,或是打掉的孩子被偷偷扔进河里,让河水冲走的。
 河水虽然凶如猛兽,从北向南咆哮着,狂奔而去,但村里熟悉水势的年轻人仍然三五成群地在大热天里脱光上身,一个个“扑通通”地跳进河里游泳。为了防止被卷入低水渠,他们以下游的阶梯为终点,在河道两边的树上绑上一根粗麻绳,然后从上游一路顺水游下来,正好抓着麻绳上岸。顺水游泳比不了速度,有人便想出在游泳的时候往背上放一个瓦片,看谁的瓦片最终掉水就算赢,而我舅舅从来都是赢家。有一次,他找来一个拖拉机车轮内胎,套在我的腰上,带着我去游泳。当我被扔进了湍急冰凉的水中,顿时吓得尖叫大哭,抱着舅舅的脖子不放手,他只好把我放上岸自己下水再游。
 汛期过后,河水平静了。外婆总会在木桶系上绳子,在河里吊水灌菜园子,有时候遇见村里的妇女端着盆到河边洗衣服,一聊起来,彼此都忘了手中的活儿。也正是在那个季节,大人小孩都惦念着河里肥美的鱼虾和螃蟹。小孩儿把竹篮吊进河里,一捞就是满满一篮子的河虾,然后提着篮子撒腿往回跑,后面的孩子紧跟着跑。那时候,我舅舅手里拿着绳子,腰里别着斧头和镰刀走奔西边园子。我紧跟其后,站在一旁好奇地盯着他,只见他抽出镰刀割了些藤条,又砍了几个树枝,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始编栅栏。编好后就就把栅栏放到河里,横跨河水固定牢固。等到下午,只需拿着桶去装就可以了。这样下来,能装满满一水缸肥美的大鱼虾。外婆往灶里架起火,添上半锅水,倒进杀洗过的鱼,等到大姨回来后,一家人围着锅喝鲜美的鱼汤。在我的童年里,鱼肉是唯一能经常吃到的荤菜。这种让人吃着放心的鱼儿无需花钱去买。
 那一年,我外曾祖母半身不遂瘫痪在床,下肢和一只手臂失去了直觉,只有一只手可以动,口斜眼歪地流着口水,语言能力也完全丧失了。后来,我外婆打听到一个江湖郎中专治这种病,她带着我步行了几个小时后才求到偏方,可除了要在药店抓几味药外,还需要蚯蚓、水蛭和蜈蚣做药引。后面几天,我跟着外婆顺着河边去抓蚯蚓、水蛭等,然后把它们放进锅里烘焙干,再捣成粉末和中药煎在一起给外曾祖母喝。四个多月后,她的病果然有所好转,竟然可以端碗吃饭了,脾气也变得温和了。这一喜讯传出后,小镇上患这种病的人的家属们纷纷前来求药方,当我坐在门口发呆时,总会看见有人提着蛇皮袋子在河边寻觅什么。
 褒河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条大水蛇。孩提时,外婆常常在夜里给我讲故事。有一次,她说她小时候,村里一个大叔引河水灌溉农田的时候,被一只浑身翠绿色的水蛇缠住了腿,大叔勇斗水蛇,将它杀死后仍进了河里。后来有很多条小蛇到他家里去报仇,他和别人抓住那些蛇一一烧死,然后把灰烬倒在了屋后的竹林里。过了几天,竹子开始猛长,很快就高过了房顶,他只好天天拿着斧子去砍竹子,可是越砍长的越繁茂,最后只好泼上油一把火烧掉了竹林。我当然知道,这是外婆为了逗我编出来的故事。直到有一次走夜路,踩到光溜溜的大水蛇,滑倒在沟里,然后翻起身来屁滚尿流地跑回家,我确信我这辈子最怕的动物就是蛇。此后,很多个夜里,我躺在破旧的土屋里,总会梦见成群结队蛇爬进屋子将我死死地缠住。
 关于褒河的故事太多了,它沿着我整个童年的方向流成千千万万个分支,带走了时光,连同我的外曾祖母和外婆。我像桥边的那棵杉树,深深地扎根于泥土里,经历着风吹雨打却依然在慢慢成长。
 我曾想,生命如果能以一条河流的姿态奔流不息,那该多好。
 如果不能,那就让我站在家门口的河岸边,轻一首挽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