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寒夜

西溪山2014-11-26 19:32:06
 傍晚饮了一小盅白兰地归来。晚上独坐在窗台前,把书摊开,却又没有心思读下去,静静地望着窗外。那对面无声无息的新安江上,淡淡地白雾泯泯灭灭随着缓缓流淌的江水,绢纸一般开卷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株白杨近靠在窗前,叶子早已经落光,却又仿佛还能听见那悉悉索索的风吹声,而叶子也早已被风席卷而走。
 寒气渐渐透过纱窗,飘然而入,稍稍醒了一身的醉。我想这清冷,也同样弥漫在家乡的山野潺溪之间吧。回忆便像被打翻的茶油,浸透着酥酥的香而随着寒风一点点地流溢开来。
 年幼的时候,家乡山村的冬天也是这一般的清冷而了无声息。各家早晨起来,有的肩扛着锄头去田地里种白菜,有的往镇上去买东西,有的在阳光好的地方窝在一起,或倚靠在竹椅上,或蹲在长条凳上,或半躺在晒的被褥上,或闲聊着,或打着盹,也许不一会儿就凑在一堆儿,上了桌子,打起麻将来。
 我祖父也是其中的一个。
 我祖父健谈,喜欢夹着一支纸烟,要聊到兴致来时,那烟卷也像是听入迷了,缓缓地径直烧到烟尾。烟烧完了,祖父又笑呵呵的扔了去,点上一根新的。他有时也会挑一个竹根,自己削削,灌入已经撕碎的自己晒干的烟叶,叭叭的抽起来。那样子,坐在屋檐下面,身着一身过冬的棉布旧袄子,压低着棉布的帽,冬月的阳光懒懒散散的照着他,他微闭着眼,拿起那竹根起来,轻轻的抿上一口,那舒服的神态全落在那眉的一蹙一舒展上了。
 日子在小山村的山野间,是漫无边际的长。乡里也没有多少玩乐,他们把一年的惊喜和欢趣都留在看戏上了。乡里人看戏,也不分得什么越剧昆曲,也不讲究太多的布置和舞台,也多半是瞧个稀奇,图个热闹罢了。
 戏班不是年年都来,记得乡里人说三年一回度,大约是说这个。唱戏在我的记忆中也就那么几次,也许是有了我没有去,也许是它没有来。但几次都是祖父带我去的。
 吃过晚饭,刚刚黄昏,暮色沉沉,踏着乡间的泥路,祖父快步的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路上的人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朝岗上的旧粮仓房走去,那是开戏的场子。乡村还是安静的很,仿佛就只有这条蜿蜒崎岖的泥路上还有欢笑声和说话声。
 祖父当也是其中主要的一个。
 他原来是村里的会计,颇有人缘,这一路背着手,和别人说着笑着,把我落在身后,而我也没有觉得有何委屈,倒觉得走在说话主角祖父的身后,还有几分得意。
 到了戏场,热闹的了不得。嗑瓜子的,大声喊话的,打招呼的,上茅厕的,乱糟糟的,却到处是欢声笑语,也没有忙乱的很。忙乱的都在木板搭作的戏台后面,祖父被请在第一排坐着,我们几个小孩子就扒在那齐头高的木板舞台边沿,透过掀起一半的布帘,看着后面的那些演员们施着粉,系着戏服上的条带,仰着漱口,亮嗓子,哼哼喳喳几句,我们目不转睛的瞧着,看着,背后的祖父和其他看戏的人都稍稍坐定下来。没有座位的,也就靠在那剥落粉块的墙边。
 那布帘刚落,不一会儿,“咿——呀——呀”一个黑脸的跳了出来,吓了我们一跳。戏这样开场了,戏讲的是媳妇在外面偷人,被婆婆抓了个现行,奈何那个男的是自己娘家的亲侄子,婆婆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戏唱的都是乡村的土话,据说他们也没有底本,全是自己坐在那里抽着烟打着麻将想出来的,然后就上台演了,一回摸索二回熟络。有时候,下面人看的不过瘾,也会加唱,不过加唱的总是悟空三打白骨精,关老爷之类的名头,也没有多少精彩的看头。而他们自编自演自然最受欢迎,下面的乡亲也是看着听着,多半说着话,大声小声的。
 祖父却不是其中的一个。
 他坐在第一排的中间,戏台边角的大灯照了他一脸。他极认真的看着听着,没有多少言语,也没有抄起那竹根。有时看到笑处,却也不像别人拉着旁人的衣袖说笑一通,有时板着个脸,威严的吓人。
 祖父的最后几年,因为生病,也像看戏时的神态,极少说话,冬天屋檐下围着一炉火,打着盹,有时和路人打个招呼,寒暄几句,衰老却像寒风一样吹在了他的脸上。他仍旧还抽着烟,仍旧不时叫叫在写作业的我,仍旧让我陪他说几句话,却只是听我一个人说,仍旧在冬天的阳光下。
 另一个世界还有那温暖的阳光吗?
 想到此处,寒意重了,一遍遍从窗户侵袭进来。
 倚窗的那棵白杨,叶尽落,枝尽枯,像有我此时的孤独,在这静默的寒夜。现在的姚村,搬走的人渐渐多起来,人烟渐渐稀薄了。此时此刻,也许还有犬吠,也许还有在说好多年前唱戏的班子怎么这么多年不再来了,也许还 有像我这样一个小孩在静默的岁月里在祖父的屋檐下。如今,那个小孩已远在他乡,而那屋檐已是清清冷冷的一座坟。
 于是,提手关了窗,灭了灯,携了几缕叹息,伏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