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我的纺织品情结

方丽娜2014-11-11 09:09:44
 那是盛夏,我回乡探亲时在一次晚间的饭局上,邂逅了失散多年的学友若梅。我们于餐厅前的黑色大理石回廊下,高调拥抱,寒暄,旁若无人。喋喋不休之后,随即约定了单独见面的时间。
 次日黄昏,我和若梅在母校对面的一家咖啡厅里落座。十二年了,每次回国,我都刻意打探若梅的踪迹,只听说她离婚后独自去了深圳,从此杳无音讯。这点,我其实特别理解。当初我离婚,不也像只蜗牛把自己拼命缩进硬壳,悄无声息地躲到北京高校去进修,一心一意往陌生世界里闯吗?
 两杯炭烧蓝山咖啡,被清丽可人的服务小姐端到了方桌上。若梅急切地啜了一口,低头拎出一个精装大粉盒,递给我说,这些年,我尽忙这个了——竹原纤维纺织品推广和经销。喏,这是一套厨房餐巾,你带回维也纳的家用用看。
 隔着一层塑料薄膜,但见五颜六色的方巾晶亮,莹润,犹如一朵朵恣意绽放的雪绒花。好漂亮呀!不过,什么是竹原纤维?我还第一次听说呢。
 亏你还是闯世界的人。若梅剜了我一眼,连竹原纤维都不知道,这可是地道的好东西,眼下最理想的家用纺织品。话音未落,若梅一把将包装盒打开,摊到我面前。你摸摸,不光柔软舒适天然环保,还具有超强的吸附隔油和抗菌能力呢。
 真够神奇的,这面料到底是怎么制成的呢?在若梅面前,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
 若梅立刻正襟危坐,一派职业风范。她抖开一块方巾,摩挲着上头的绒面娓娓道来:这是采用天然竹纤维制作的,苏州园林旗下的虎丘山麓是它们的产地,首先以物理方式提取竹材里的精华,再通过蒸、压、碾、分解,乃至生物酶脱胶和纤维梳理,进而达到理想的纺织用纤维状态,再加工成各种样式。你明年如果再回来,我们的床上用品和内衣就该上市了。
 我忘情地将一块粉嘟嘟的方巾贴在脸上,顿感柔滑、爽洁,温润里透着缕缕清雅。心里暗想,如此高贵的东西,我怎么舍得搁厨房里当抹布用呢?
 夕阳晚照,将若梅纤弱的眉眼映得神采奕奕。这些年,若梅带着婚姻的怆痛走南闯北,一面疗伤一面投身于天然竹纤维织品的推广与经销,市场做得相当可观。我依照若梅的心愿,将这盒珍贵无比的竹原纤维方巾连同她的深情厚谊,跨越千山万水,带回了维也纳。从此,我的生活里仿佛多了一份温暖和柔情,每次擦脸前,我都下意识凑近一块方巾做几个深呼吸,恬静、甘美伴着丝丝凉意,直抵心脾。风从窗外的云杉之巅吹过来,瞬间如置身山林竹海,清香四溢,瑟瑟有声,不知不觉间,乡情缭绕了。身在异域,由于种种条件的限制,我无法将自己钟爱的竹子漂洋过海移植到身边来,可自从有了这些个竹原纤维的纺织品,我似乎觉得日日有翠竹相伴,心头不时掠过苏东坡的句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说起来,我与纺织品的情结,要追溯到我与哥嫂共同生活的那段岁月呢。
 一九七六年冬季,父母相继病逝,大哥插队回来被分配到古城商丘的一家大型国营针织内衣厂,做了一名印染工。两年后,大哥和厂里的一名女工相识成婚,并把家安在了城墙根儿下的一间宿舍里。不久哥嫂把我从老家接来,跟着他们读书、度日。古城灰墙高耸,藤葛缠绕,鸟雀流连,哥嫂的厂房就坐落在城外的一片荒野中。那时,我正在读小学五年级,放了学常常手脚麻利地爬上古城墙,隔着护城河边的芦苇丛,眺望哥嫂工作的那几座大车间。
 嫂子是七百多名缝纫女工中的一员,每天早出晚归,树苗似地栽进属于自己的那架缝纫机前,分秒必争地上衣袖,接领子,锁包缝;大哥则常年套着一双黑色高腰胶靴,夜以继日地泡在印染车间的水池里,没完没了地与各种颜料纠缠不清。下了班,即便退去工装,大哥也常常一身斑驳,如同披着彩霞的幕帘。
 要过年了,我看到邻家的孩子穿着用针织布料做成的棉衣裤,满心羡慕。嫂子却不动声色。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嫂子从衣柜里拿出一套从城里小商店买来的花布衫儿,叫我试穿。欢天喜地之余,我忍不住问,人家都从车间里弄来大块大块的布料做衣裳,你为什么还要拿钱去买呢?
 嫂子嘴角微漾,浅浅的笑意里急速漫过一层细碎的羞涩,喏喏地说,我胆小。
 作为针织厂的缝纫女工,一天到晚埋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布料堆里,除了定时定量完成自己的任务之外,总会落下些小东小西。嫂子便将它们积攒起来,拼接成像模像样的裤衩、背心和秋衣,给我穿。那个时候的国营针织品,质量可真好呀,布料里也未掺入腈纶、涤纶一类的混纺品,不折不扣的纯棉织品,贴肉穿在身上,不光舒服,还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那个年代的工人,也没学会偷奸耍滑,做工细致而规范。
 跨入大学校门之后,我只有逢年过节才回到哥嫂家。离开时,嫂子依然拿出内衣内裤递到我手上。我突然发现嫂子给我的内衣裤不再是布头拼贴,而是中规中矩的成衣制品。嫂子解释说,厂里管得严了,大门口有保安,这是我从销售处给你买的成衣。
 不知从哪一年起,嫂子的眼花了,身体每况愈下,再也应付不了日渐提升的劳动强度。有一天,嫂子在机器隆隆的车间里突然虚脱,一病不起,从此病休在家。暑假回去时,嫂子照例送我内衣内裤,然而那内衣的用料明显稀薄,针脚也不那么绵密了。我捧在手里出神地端详着,仿佛窥见自己成长的粗陋与尴尬,不禁黯然神伤。嫂子似有察觉,忙解释道,我们厂子就像我的身体一样,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散伙了,变成了一个个的小作坊。我以前的工友呢,大都骑着三轮车沿街叫卖去了。有本事的人就组织几个女工在家里干活,然后批发出去,打的还是内衣厂的老牌子。为了压低成本,厂里的棉纺织品,都被腈纶混纺一类的东西替代了。时代前进了,质量却越来越差了。
 大哥发奋苦学,在“七二一工人大学”读了两年,继而靠自修无线电走出了针织厂的印染车间,被城里的一家医院接纳为医疗器械维修师,携嫂子搬出了那间工厂宿舍,于城外的一片开阔之地买了栋带院子的房舍。大学毕业后我回去探望哥嫂,发觉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落户了两样好东西:梅花与竹子。晚风吹过,明月如霜,且有暗香浮动,墙角的修竹如玉树临风,高俊,挺拔,飘逸。这个时候大哥从他的小屋里踱出来,踩着赤脸关公的步子,不紧不慢地吟诵起关羽的那首题画诗来:
 “不谢东君意,丹青独立名,莫嫌孤叶淡,终久不凋零。” 
 去年深秋,我从维也纳启程取道香港回到故乡。与哥嫂团聚后,我急于想和若梅一见。却意外得知若梅得了淋巴癌,正躺在省城的医院里等待手术。这让我蓦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悲凉。归期在即,我只能告别家乡如期踏上旅程。临行前,嫂子笑盈盈地塞给我一个盒子,我打开来一看,是一套竹原纤维的内衣。
 维也纳的晨光,从林子间的罅隙里晒落到餐桌上,像一粒粒咖啡豆。透过落地玻璃窗,我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具银光闪烁的透明体。是竹原纤维内衣的光谱效应呀。周末,我的奥国女友伊莎贝拉应邀来我家做客,用餐前她款步走进卫生间,只听她大叫一声——我疾步过去,问发生了什么?
 伊莎贝拉的表情虽有些夸张,但我还是一眼瞅见这个德意志女人对竹原纤维织品的好感与惊讶:这是什么东西,手感这样特别?我将竹原纤维织品的来头对她略讲一二。不想竟激起了她的痴迷与渴望。饭后,伊莎贝拉试探着对我说,你下次再回中国,能否为我捎带一盒内衣?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作者简介:方丽娜,祖籍河南商丘,毕业于商丘师范大学英语系。曾从事英语教学而后调入商丘市政府外事办、旅游局工作。1998年赴奥地利多瑙大学攻读EMBA工商管理硕士,同期在德国斯图加特工作实习,现居奥地利维也纳。《欧洲时报》特约记者,欧洲华文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作家高研班学员,著有散文集《远方有诗意》。小说、散文常见于《作家》、《十月》、《小说界》、《中国作家》、《香港文学》、《散文选刊》等。作品被收入《世界华人作家》、《欧洲暨纽澳华文女作家文集》及多部《欧洲华人作家文集》等。小说《婚事》获“黔台杯•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赛”优秀奖,并入选《2013中国微型小说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