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故乡槐

林万华2014-11-04 08:18:03
 四月中旬,窗外绿化地,满眼新绿,玉兰花蕾绽放:洁白、纯净、淡雅、清香,娇艳夺目,引人驻足观望,心生惊喜,仿佛置身故乡的春色中:槐吐新绿,槐花盛开,一串串、一片片,染白了小村庄。
 童年,北京西南的小村庄,房前屋后、院里院外,村边道旁,不同年龄、身材的洋槐树随处可见。故乡人喜欢种槐,并精心呵护它,如同喜欢自家的孩子、呵护自家的孩子。村里不管哪块地冒出一棵槐树苗,开春,便会有村民给它浇水、剪枝、灭虫。生怕长歪了、长疯了、被害虫侵害,成不了材。
 故乡的洋槐生长缓慢,木质坚硬。早先,村民建房,头年初秋,选好成材的槐树,请来木匠,先将槐树剃头瘦身(用利斧砍掉顶部的枝杈),并在树干顶端拴牢绳索,绳索长约六七丈。而后两个木匠,席地而坐,手握钢锯木柄,你推我拉,从树干根部开锯。锯至三分之二处,槐树已稍稍倾斜,拉锯人拖锯闪开,至绳索远端,拾起绳索,双手握牢,顺着槐树倾斜的方向,用力拉拽,槐树颤悠几下,随后轰然倒地。木匠截取丈余长尺余粗直溜的主杆,用扁斧剔除灰黑色的树皮,露出光滑乳黄坚实的躯干,再将其抬至通风朝阳处,身下垫上砖石,一秋一冬,风吹日晒,树干干透,开春建房举架做梁,扛起千斤重负。稍细的槐木,可作檩。再细些的,还可当椽子,可谓各尽其才。槐木晾干后,用钢锯拉出薄厚不等的板材,刨光,制作橱柜桌椅等家具,刷两遍红漆、罩一层清油,结实光亮润泽。年轻人订亲、嫁娶,槐木家具是不可或缺的彩礼,更是新房里的主要家什。喝喜酒的乡亲,脸上荡漾着喜气,心里充满羡慕:新娘子模样俊、身材好、说话做事妥帖,一准是持家过日子的好媳妇。桌椅板凳、炕柜条案……一水槐木制成的新家具,禁不住伸手摸摸、拍拍,沾些喜气。家有老人,预制百年后的寿棺,用材也多为槐木。寿棺预备好了,存放在院里背静通风的木棚中,没有人忌讳。老人们聚一块,聊起身后事,总会去木棚,绕寿棺走一圈,看寿棺是否庄重、大气;看板材薄厚,看面漆光泽。神情中透着踏实与欣慰。砍下的槐树枝杈,以及被剔除的树皮,归拢成跺,晾晒干,烧水做饭,是难得的好柴。成年的槐树,树墩粗壮坚韧,刨出后,制成圆型、方型菜墩,实惠经用,是家家灶房必备的厨具。余下的根须,晾干后,同样可当柴烧。
 槐树花,纯净洁白,温馨淡雅,柔嫩香甜,营养丰富,好看,也好吃。将采摘洗净的槐树花,撒上细盐、香油,搅拌均匀,便是一盘口感清爽、细嫩香甜的凉拌菜;槐花汤、槐花粥、槐花蒸饭……均绵香可口。最好吃的槐花蒸糕:柴锅、旺火、竹编笼屉,将精选的槐树花、玉米面、去核的红枣、细盐、撒上凉开水在搪瓷盆里搅拌均匀,干湿以用手抓起能攥成团为宜。搅拌好的食料,双手捧起,均匀地洒在笼屉里,薄厚以食料多少、蒸锅口径大小或个人喜好为准,一般厚度与拳高相仿。蒸熟的槐花糕,暄腾、色泽黄润,持刀横竖几个来回,蒸糕成网格状,刀身摆平,贴着屉布,铲起一块,方方正正,托在手上,咬一口,香甜可口。故乡的春日,新房架构的木料、木匠手下飞落的刨花、灶房蒸锅里徐徐升腾的水雾,处处氤氲着槐木、槐花清香的气息。小孩子攥过槐花的手,也沾满淡淡的槐花香。资料记载:槐树抗烟尘,净化二氧化硫、氯气、氯化氢等有害气体。槐花凉血止血、常食有清肝明目之功效。
 故乡宅院里,靠院墙那棵老槐树,爷爷说是我曾祖父年轻时栽种的。我小时候,老槐树已根深叶茂,高大粗壮,用爷爷的话说,它是“水缸腰、铁塔身、云彩头。”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母亲做饭,每天都要弯下腰,胳膊伸进粮缸,将要见底的粮缸,舀不满一瓢粮食。播种完春玉米,家里大人们,终于不用再起早摸黑下地干活了。忙吃干、闲喝稀,家里早晚的饭桌上,玉米面的窝头、贴饼子已不见踪影,替代它们的是一锅热气腾腾的棒子渣粥。喝稀粥饿得快,尤其是夜里,春夜漫长,躺在炕上,肚子里咕咕叫。大人们能忍,我却在被窝里嚷嚷着要吃东西,最终还是带着奢望,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我被饿醒了,跑进灶房找吃的,锅碗瓢盆被母亲洗刷的干干净净、里面空空如也,我沮丧地走出灶房,见爷爷肩披黑布衫,默默地站在老槐树下,双手握住一节粗铁丝,用力将其揻成钩,再用麻绳绑在一根长竹竿上,随后,他举起长竹竿,用铁钩钩住一只长满槐树花的树枝,转动手里的竹竿,树枝嘎吱一声折断,坠落下来。我兴奋地跑过去,捡起树枝,摘下一串槐树花,顾不上用清水冲洗,就放进嘴里嚼开了。槐树花盛开的日子,我和爷爷天天摘一盆鲜嫩的槐树花,妈妈用它给我们熬槐花粥、帖玉米面的槐花饼子。粥稠了,玉米面却节省了。一树盛开的槐花,伴随我们一家人度过了那些缺粮的春天。
 夏天,老槐树用它茂密的身躯,搭起一座绿色天棚,晌午,烈日的光焰,竟难以将其穿越,我家的老宅院,终日凉爽宜人。夜晚,席地铺一张苇席,或坐或卧,仰望老槐树随风摇摆的枝叶,我缠着爷爷讲故事。爷爷手握旱烟杆,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烟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酷似远天闪烁的星光。老槐树像一本厚重的书,承载着许多动人的故事。爷爷年轻时,在镇街开过两年杂货铺,八路军游击队员,在西山一带打鬼子,常装扮成生意人下山,到爷爷的杂货铺采购生活必须品。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一个扮成农夫的八路军,要买食盐,杂货铺的食盐卖完了,天黑后,爷爷悄悄带着他回家取盐,镇上一个叫马三的日本汉奸,带着两个人,突然来到爷爷家,院门被砰砰砸响,马三在门外不停地喊叫着。爷爷将装进口袋里的食盐埋入粮缸,可屋里实在没有隐蔽的地方,急中生智,爷爷跑出屋,指着院里的老槐树,让那个八路军爬上去。老槐树枝叶繁茂,天黑,人伏在树干上,没人看得见。马三带着人,在屋里屋外搜了一遍,没见生人,就骂骂咧咧的离开了。虽说有惊无险,爷爷还是冒了一身冷汗,直到深夜,他才将那个身背食盐的八路军送走。
 解放后,那位年轻的八路军,当了镇长,后来,升任副县长,下乡时,他骑着自行车来看望爷爷。文革初,他被打成反革命,下放农场劳动改造。爷爷因救过他,县里工作队的人曾多次来家里找他调查情况,也许我家出身贫农,爷爷年事已高,才没有被进一步追究。但工作队的人,扛着斧头,闯入我家,要砍倒老槐树。爷爷扔掉拐杖,踉跄着扑过去,张开双臂,死死抱住老槐树,他声音颤抖着吼道:要砍就把我这老头子一起砍死吧!老槐树保住了,但此后不久,爷爷就病逝了。他没有用槐木做寿棺,他舍不得砍倒老槐树。
 1978年底,我参军到吉林,此后十多年,回故乡的机会越来越少,在东北见不到洋槐树、更看不到槐花开。其间,上了年纪的父母,搬入县城与大哥同住,故乡的老宅院,人去屋空,只有老槐树还孤独地坚守着她。1995年,我转业回北京,离故乡近了,故乡却无亲人。但老槐树还在。春回故乡,我站在离别近二十年、百岁开外的老槐树下,仰望它沧桑的容颜,感慨它真的老了:枝杈弯曲、躯干黢黑、根茎隆起裸露、身驱凝固着几团粘稠焦黄的汁液,那是老槐树孤悲而滴的泪水。临街的院门旁,怀抱婴儿的妇女,席地而坐,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我向她询问儿时伙伴家的住处,她扫了我一眼,用手往前一指,便侧过身去,脸上掠过一丝羞怯。我敲响了伙伴家虚掩的院门,闻声狂吠的黄狗,阻止了我推门而入的勇气,随后拉开院门的主人,目光疑惑地望着我。我自报家门,他惊诧、连连说道:变了、变得认不出了。我心头不由得涌起一丝淡淡的忧伤。
 伙伴家院内地面,厚厚地罩着一层水泥,洁净无尘,人与泥土隔离了。两颗修剪过的龙爪槐,树帽蟠曲,像一把撑开的绿伞,突兀于院门两侧,我想起乡道两旁,也栽种着龙爪槐,它是槐的变种,姿态奇美,只是空间转换,与其生长在城镇公园广场、山野古寺间的同类相比,逊色不少。说到故乡槐,伙伴一脸淡然。谁家还制作家具,家居城应有尽有,如今乡下木匠难寻;盖房用钢筋水泥构建,塑钢门窗,木料极少派上用场;洋槐生长缓慢、其貌不扬、年收益低,苗木场如今也很少栽种。伙伴说的,我懂。而内心的失落,则挥之不去。我已无心谈论故乡槐的话题,便匆匆辞别。故乡,唯有我家院里的老槐树,虽苍老孤寂,却顽强地活着!告别故乡,那一夜,我梦见了故乡槐,它长满村庄每个角落,枝叶茂密,槐花盛开,清香四溢,纯净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