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墓园记

江雪渔2014-10-20 08:06:11
 凌晨已过,天际的乌云漆黑如墨,山林里树影斑驳,坚守着一夜星寒的寂静。夜风袭来,一片冰凉,周身阴恻恻的,大地寒冷而寂寥。
 姜黄色的菊花抑郁地躺在石板上,好似通了灵性,与墓地里的人一道沉痛哀默。菊花丛中,星星点点地冒出浅紫色的唐菖蒲、纯白色的百合花,它们仿佛已经融为一体,共同谱写这首凄凉婉约的葬礼曲。忽而,一簇青绿色的植物映入眼帘,哦,原是一株五针松,那鲜嫩欲滴的针叶、遒劲有力的枝干与横落满地的祭祀花格格不入。哥哥看着这株异样的植物,微微皱眉。
 冷面阴郁的苍天终于发作了,冰雨滴答而至,下得凄凄沥沥。落在叔叔的脸上,湿漉漉一片。哥哥面无表情地抚摸着叔叔慈祥温和的脸,指尖触及他明亮的眼睛,一路向下,划过高挺的鼻梁,最后落至紧抿的薄唇。他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男人,那样高大、沉稳。我隐隐看到了哥哥轻轻颤抖的双肩,不用猜想,我亦知道,哥哥是怎样拼命地抑制心里头汹涌而来的悲伤海浪。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相片,缓缓地放在墓碑前面,然后肃穆地转身,走回人群。再一次见到那株幼小的五针松时,他稍作迟疑,然后墩身取走了盆子。我记得,五针松有一个很好的寓意——长盛不衰的生命。哥哥大抵十分痛恨这个盆栽,不是么?在一个死者面前安放一颗百年寿树,无异于大大的讽刺。我瞧着被雨水打湿的松树被孤立在一旁,心底一片沉闷。
 生命就像一个沙漏,而人类只能做一颗小丑,无论怎样竭尽全力,始终赶不上沙子下漏的速度。当你气喘吁吁地站在尽头回望,只剩一抔枯燥的黄沙,落寞、苍白。就如我的叔叔,他是这样一个热情快乐的男人。我常常看见他用健硕的身躯翻土、耕作,那黝黑的皮肤坦露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油光岑亮;我亲眼目睹他用长满老茧的双手刻出精致的木雕,刨出光滑的木板;我曾趴在他家的大门口,听他吹奏竹笛,那宛转悠扬的笛音萦绕耳畔,久久不曾散去。叔叔的生命就像一团燃烧通红的火球,这样热烈的男子不应该受到上天的眷顾么?不应该留在这里传递他的信仰么?然而,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叫做“命运”的东西不期而至,犹如一盆凉水,浇灭这团烈火。
 卡耐基说过,“岁月使你皮肤起皱,但是失去了热忱,就损伤了灵魂。”呵!热枕?可是我分明看着一个充满热枕的生命被无情的掠夺、销蚀!热枕?信仰?我开始怀疑这些东西,我怀疑这些美好的字眼,只是那些自诩智者的家伙愚弄人类的。此刻的自己,就像杰罗姆•大卫笔下的霍尔顿一样,拖着疲惫的身体,怀揣着迷惘的心,在生命的麦田里,绝望地漂泊;我终于理解了少年维特板下手枪的决心,爱情的慰藉迟迟不肯到来,桀骜与自尊不容于世,只有死亡可以结束他的寄托。
 你有没有看过漫天飘零的落叶,它们很快会烂死在污泥里;你有没有听过湖畔吟咏的诗歌,那里有诗人潦倒的背影;你有没有跋涉在时间的荒原里,梦想比水晶更加易碎。
 雨下得更大了,颇有倾盆大雨的趋势。墓园里湿淋淋的哀悼者却岿然不动,静静地守望着逝去的人。
 墓台上的祭祀花束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映衬着青灰色的石碑,透露出老式电影朦胧的味道来。反观石阶底下的五针松,尚且幼嫩的枝桠被大雨打弯了腰,黏糊糊地粘在一起,形成墨绿色的一团,十分落魄的模样。我在心底默念:它确实不适合这里。
 这场雨来得莫名其妙,去得匪夷所思。这不,在遥远的天地交界处,一簇金光穿过地平线。须臾,红彤彤的太阳好似一枚荷包蛋,饱满地挂在苍穹之上,大地瞬间暖阳一片。山间绿木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璀璨的野花身姿摇曳、清香四溢,大叶片上的雨水此刻凝聚成硕大的水珠,骨碌碌地滚动,这些水珠儿将会是小青草、小蝴蝶,抑或某个小昆虫的早餐。难以想象,这座埋葬死者的山林竟能散发出别样的朝气。我望着叔叔的相片,晨曦之下的他,眉目更显温柔,恍惚间,似有淡淡的笑意。这,难道是来自天堂的祝福?叔叔不是应该怀着恨意吗?命运掠夺了他的年轻有力、热情澎湃,命运分明戏弄了他呀!他真的笑了么?
 清晨的红日,沂水春风一般驱走黑夜的消弭之气。我疑惑着,思绪不由自主飘向远方,不知道老渔夫圣地亚哥在茫茫大海中看见的太阳是否与今日的一样?在这场迷茫的捕鱼之行里,他的心放在什么位置?不过,他好像说过:“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给打败。”哦,圣地亚哥真是一位了不起的硬汉。人生的毁灭何其惨烈,如古语所言:乐极生悲、甜中生苦,终结生命的只能是死亡,强盛之末唯有萧条。上帝无时无刻不在操纵着一出出毁灭的闹剧。人,只有两个选择:顺从地消亡,骄傲地反抗。诚然,勇士的抉择自然是后者。就像燃烧的红日对抗阴寒的黑夜;就像叔叔挂在面颊上暖洋洋的微笑,将那有限的生命永久的定格;就像文学巨匠史铁生,拖着孱弱的身躯,探索人生的疆域有多宽广。想到这里,胸口的郁闷之气似乎减少了些。
 我走下石阶,看着半躺着的松树盆栽。阳光吸走了它枝干上的积水,方才的一场大雨令它饱餐一顿。现在,五针松的枝叶变得坚硬、翠绿,仿佛能够戳破一切企图毁灭它的东西。我想象着若干年甚至数百年后,它的枝干变得更加苍劲,叶子愈显尖锐,挺拔伫立,风轻云淡地笑傲天地。我突然觉得心情澎湃,于是捧起它,走到墓碑前面。那突起的坟墓四周有黑黑的泥土,这混杂着腐烂尸体的泥土却富含养分,能使植物茁壮成长。我将五针松从小盆子里挖出来,双手扒着湿漉漉的泥土,我想将松树种在叔叔的坟墓边。坟墓里面躺着叔叔的身体,而外边则是一棵长盛的松树,这会是一副奇妙的景象。
 日头更加耀眼了,背脊的汗珠浸润了我的衣衫。我开始鄙夷黎明之前的自己——暴雨不过是红日的前奏,我沮丧什么呢?
 葬礼已经结束了,墓园里的送别者却迟迟不肯离去,不知在追思逝者,还是留恋这一摊日光?他们颓然地低着头,无一人发觉我蹲在一旁种松树。此刻,我竟与这株植物一样,变得格格不入,不禁哑然失笑。
 双手合拢,我真诚地祝福着,这颗青葱的五针松能够绽放生命。等到枝繁叶茂的那一天,我期待着它绵长的针叶深深地探入哀悼者、甚至尘俗中每一位过客的心,告诉他们:万物盈虚,皆为轮回,而生命亦是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