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陷落后的儒士

徐启恒2014-10-16 08:30:38
 顺永昌八年,明弘光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李过亲自率军攻下杭州,标志着南明小朝廷的彻底崩溃。
 城破之后,陆明便随乱军出了城,在逃亡途中也曾听说了一些事情,包括杭州城被破是因为监察使陈永明做了大顺军的内应;浙江都指挥使方宪力战而死;杭州杨陈汤王四大家族皆从海路安然退往福州……各种各样的消息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下已经没有办法分辨其中的真假,直到后来陆明被俘之后才逐渐弄明白了一些事情。
 有关于杭州第一望族族长杨博在城破的第一时间便坐海船出逃的消息,这当然是假的。事实上,二十七日夜内应陈永明打开了杭州临安门,杭州的命运便已经被决定了。城内守军也曾拼命发动反击,企图夺回临安门,但都未成功。到得二十八日杭州外城六门全失,便全军退守内城,而此时正是撤离杭州的最佳时机,在钱塘江入海口处的码头上聚集了杭州城的大大小小的人物。
 但除了海路之外,即使是在城破之后,依旧有一些忠勇军队杀出一条血路,成功逃离杭州。当初,陆明便是随着一只乱军冲出了杭州,只可惜半路又遇上进攻绍兴的顺军,又被俘虏了回来。而在杭州即将被破的二十八日,杨博杨维约这位老人也并没有真的随船离开。据说在送走了杨家最后一批有潜力的晚辈上船之后,他带了几名老仆人,从船上偷偷下来了。
 自始至终,他并没有随任何人离开杭州。而最终,这位杭州第一望族杨氏百年来最具名望的一位族长一生都未曾离开过杭州。 
 下船之后,老人并没有一味的在家等死,反而出乎意料的聚集了家中的一些忠仆、亲属,以及一些来不及逃走的守军兵将,在杨家老宅附近进行了最后的抵抗。人虽不多,但抵抗很强烈,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晚上,后来李过麾下大将郭世广率军踏平了这里,才将老人抓住,一直关到现在。 
 陆明在被抓之后,自顾不暇,自然未曾关注杨家人如何的问题。此时的陆明只是庆幸自己的家人都已成功逃到海上,只剩自己一人也好周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后总有机会扳回来。并且此时的陆明暂时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大顺自襄阳会战大败鞑子军控制中原之后,以渐渐走入正轨,不会再有屠城之事发生。李过虽是李自成的侄儿,但战功赫赫,未必没有成为太子的机会,因此城破之后,李过亲自负责维护城内秩序,乱杀人的情况虽然还不时发生,但终究是少了的。激战半月有余的杭州城也有了喘息的机会。
 实际上,顺军已经开始把城内的所有读书人都集中了起来,如果表现好,在未来的大顺朝廷里未必不能谋得一官半职,但至少命是可以保住了。
 但是杭州城内是不缺砍头的,有些死硬的官员与名士,此时便被拉了出来杀鸡给猴看。后来,陆明才知道了杨博居然没走。因此在自由渐渐恢复的今天早上想要去看看老人。向着把守书院的阿大打听了一下。
 “你说的这个杨博啊,我也听过的。嗯,听说学问很好吧?总之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我家统领听张威将军说这家伙是故意不走的。听闻大将军有意让他归顺……但是这老头太狠了,有一个听说是他的亲儿子,当着他的面被打断了双腿,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嗯,应该就是今天吧,反正今天他们一家就都要被杀啦,陆先生若跟他有旧,去看看也好。若是能再劝劝他让他投降我们大顺,那自然是大功一件。” 
 ……
 老人被关押在之前的杭州府大牢,十几日前的战斗倒是没有波及到这里,因此现在这里便作为了大顺的大狱,大量所谓“前朝叛逆”、“不识抬举者”都被关押在这里,而监牢前便是小广场——这几日,日日有人在这里被杀头。 
 随着牢头经过了长长的牢房过道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可深入了一段路程之后,便听到许多人都在哭喊。 
 “我叫杨文定!” 
 “我叫杨文方” 
 “我叫杨文鼎!”这杨文鼎便是一名双腿已残的中年人…… 
 随后便听得一名狱卒啐道:“这帮该死的家伙,每次听到有人来都叫上一次,有什么意思……” 
 随后到了监狱的最里层,狱卒打开牢房门。
 昏暗深处,盘坐着一道身影。略显瘦小,但似乎并没有受到过太多非人的待遇。 
 那身影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抬头看了看,神情却有些惊诧, 或许是因为老人本以为又是来人劝降的,却没想到看到了熟人。
 在看了陆明几眼后,“你……也被抓住了。”陆明点了点头。
 “这几日在狱中颇为沉闷,没想到还能见到故人之子,你……降了?呵呵,则诚也是要来劝降老夫吗?”
 “我……”陆明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不是想来劝你的,只是看看你。” 
 “嗯,活着好,则诚你向来奉行务实之道,活着便有机会。在这之后,或有很多难处,你说来听听吧,无妨的。”老人笑起来。 
 “呵,我在那日破城之后……”陆明原本过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讲故事,但到得此时,却觉得说上一说,也是无妨,便简单说了一下逃亡不成又被捉住的经历。 
 “我以前听说过一些迂腐文士仗义死节的事情,有些人,听起来很伟大,但……杨老,如果杭州城破,不及逃走,我可以理解你。我只是不太懂,为什么走了还要回来,你是懂治国之道的务实之人,如果走了,帮助会更大的。” 
 杨维约抬头看他:“则诚……不能认同?” 
 陆明吸了一口气:“外面的那些人,不值得。” 
 杨维约顿了顿,好半晌:“是啊……都是好孩子,可惜了……”可杨维约陡然又抬头望过来:“则诚可知,为何与你表字则诚?《礼记》有云,“诚则明矣。”有诚则有明。但,我辈文人,求明之路到底有几何?” 
 不等回答,杨维约笑起来,似乎还有些兴奋,“但……老朽研究儒家数十年,得出一个结论,我辈儒者,求明最好的方法,终究还是……卫道。”
 宋明理学发展至今,已经成为一套极为完善的理论,但是陆明实在是没有想到会从老人这里听到这样的说法。 
 “自与则诚相识,你我未曾多谈。则诚方才也说,老朽乃是务实之人,是啊,务实……可是,你想啊,便是因为如今所有人都选择务实之道,这个国才亡了啊!有人打过来了,一觉得事不可为,大家就都掉头跑掉。这样的国能不亡吗?”说到这,老人摆了摆手,“都是聪明人啊!聪明人太多,务实的人太多,那便不是一件好事了!若我们整天都在说圣贤之言,说大丈夫当仗义死节,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 到了城破之时,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做这些蠢事,那还有谁愿意信那圣贤之言呢?”
 儒学发展已历千年,无论你是否认同,但总归是佩服的,千年以来,儒学如最最精密的机器,遍布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儒学最伟大的便在于它的统治艺术,使得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总有一批儒者要站出来,而今日,眼前的这位老人便已经决定要站出来了。 
 “我辈儒者,每年都该死几个人,死几个……有名字的人,死在屠刀之下,死在金銮殿上,死在这千万人的眼前,真到该死之时不能退,如此才能提醒世人,这儒家之道是真的,我辈才算为往圣继绝学。我死在这杭州城,也是要提醒大家,确实有些人抵抗过的,免得他们想要说起的时候,热血之时,找不到可以说的名字……我已经老了,白白吃了杭州百姓数十年的稻米,也算是……死得其所吧。” 
 老人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虽然说起来不太好听,但所谓卫道,其实也就是……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 
 陆明微微有些沉默,他自小自然学习的是儒学之道,但从小到大最感兴趣的或许还是那些被长辈称之为旁门左道、奇淫技巧的东西。对于儒家,有崇敬,也有不屑,但眼前这个老人,确实是令得儒这个字,有些伟大了!平日务实致用,适当的时候……死给你看!如同诸多儒生在殿前触柱而死,如同陆秀夫崖山投海,方孝孺被腰斩后犹大骂朱棣不止。在后世看来,许多人或许都显得有些傻,觉得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成,但如果把儒家当成一项事业,终究是这些人才真正做了事情的,真正是为往圣继绝学。 
 “刚才进来的时候……有几个人在说自己的名字,他们到底……” 
 老人笑了起来:“他们便是想让人记住,有这样的几个人死给你看了。其实留名只是为人更好举例子,至于后人如何评说,那都是无法预料之事,或许会被称之为忠义,或许会被称之为愚蠢……但后人心中都会记得,确实有人,在今日,为道而死。所以……都是好孩子,喊了的是,没喊的也是……” 
 老人随后并不说儒家的事情。陆明与他聊了一阵,此时并无他人,陆明也说了些鲁王逃亡舟山之类消息,但二人心中都明白,大明王朝的气数真的是尽了。
大顺永昌元年,吴三桂领清军入关,双方在山海关激战,顺军大败。随后李自成率麾下牛金星、高一功、李过等人与清军在北方周旋数年,在这期间南明小朝廷一直毫无作为,直到永昌六年双方襄阳决战,大顺军一举大破鞑子军八万。彻底扭转战略局势,此后又经几年征战,此时虽说还有李定国、孙可望、郑成功等人,但大明终究是气数尽了。
 国灭之时,总有两类人,一类如陆明自己,归降新朝;一类如杨博,为前朝流尽最后一滴血。谁对谁错我们暂时无法评说,但对于杨博一类拥有巨大影响力而又不肯归降的,新的统治者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永昌九年,正月十九日午时。
 狱卒进来打开了牢房的门。经过几日的观看,如今的杭州百姓已经不会对砍头害怕了,这一日牢房门外的小广场依旧聚满了前来观看看头的百姓,甚至不远处的几家恢复营业的酒楼二层都被人包下。
 不久之后,在烈日的照耀下,外面土黄色的广场上,砍下了一排脑袋。人群中,有人欢呼雀跃、大声叫好,有人默默无语、神色肃穆。陆明站在人群里,看完了砍头的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