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南门小街

齐月2014-10-14 08:31:22
 这是个二三线的城市,没有属于大城市的繁华,也没有乡村那般宁静,它所拥有的只是属于自己的节奏。就是这样的一座城,算不上繁华,也谈不上贫穷,静静地站在大地的一隅。在这样的一座城里,有一条古老的街被历史遗忘在城市南片的某一个角落里。人们叫它“南门小街”。这条街醒的很早,睡得很晚。当东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这条街便已醒了。
 清晨的小街像刚刚拉开帷幕的舞台,以吱吱呀呀的车轮声为背景音乐,从四面八方上来一帮演员,唱主角的是一群来自乡村的农民。他们从自家菜园里拔出菜,趁着清晨的凉爽也为了躲避城管的咋呼,摸黑来到城里。一出场他们就拉着三轮车,在街道旁铺着麻袋,麻袋上平摊着各色蔬菜,菜叶上躺着酣睡的露珠。空气中弥漫的泥土的气息和蔬菜的清香引得上早班下夜班的大叔大妈们纷纷驻足。晨练完的老人们路过往往都会买上斤把蔬菜。有时,他们也会为几毛钱的差价而争论不休。然而卖菜人多半不会让价,他们通常会拿着自己的菜一个劲的强调新鲜。这样的城乡互动,为清晨的小街,更为这座小城平添了一份独特的热闹与欢快。菜农们中间有一对老年夫妻,他们没有三轮车,也学不会年轻人那般吆喝,只有一根扁担和一个用化肥袋子改制的网兜。老奶奶跛着腿坚持与老爷爷一起出摊,她不懂琴瑟和谐,却用行动阐释了它的真正内涵;抬东西的时候,老爷爷总是不停地用手把重物往自己这边拽,他不懂杠杆原理,却熟练地应用它保护好自己的老伴。
 当夏日的骄阳驱走空气中最后一丝清凉,久居小城的人们常会看见面馆的老板便会揉着朦胧的双眼,打着呵欠,慢悠悠地拉起卷帘门,摆上几张桌子、凳子,扛出招牌,一天的经营就开始了。当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他地方面馆该有的小街上的面馆绝不会少,醋,麻油,香菜,辣椒酱等样样俱全。面馆的醋是老板自酿的,麻油是隔壁张大妈的小磨香油,香菜是老板每天早上现买的,每天需要多少买多少,面馆的老板绝不为贪图省事而一次性买很多,用他的话来说,太多沉积下来就不新鲜了。辣椒酱是小街早晨摊上买来的加上花生、芝麻。当早晨八九点时,那些遛鸟的老大爷也该回来了,走进来,将鸟笼子放在一旁,面馆的老板就主动凑了过来,“老大爷,老样子?”这时老大爷笑着回答:“老样子,老样子”偶尔也有说,今天换成腰花面吧。大约15分钟后,老板便端上一盘炒好的腰花上来,时隔一两分钟,便端上一碗面。你可以选择吃着面就菜,也可以将菜倒进面里。当然菜不够您可以加,再炒一盘,这是要额外付钱的。老板娘将黄豆泡在水桶里直至变软,然后和新鲜的小黄鱼煮,这样小鱼的鲜味便透了进去,那时黄豆吃起来,眉毛都快鲜掉了。来吃面的十有八九是冲着小菜来的。中午来到面店的第一批客人必然是附近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素面,这是面店里最便宜的一种面条,3块钱一碗,管饱。吃饭中间偶尔会有一个人冒出几句家乡话,但是很少有人接着讲下去,回应只有嗤嗤的声音和喝汤砸嘴的声响。吃完面,一伙人便大声地喊着老板结账,每人拍出3个早已准备好的硬币,拿上安全帽,腆着肚皮,三五成群地走向工地。
 午后的南门小街像熟睡的老人,安详宁静。遇着下雨的天,小街便多了几分趣味。你听那雨滴像顽皮的孩子逮着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玩具争先抢后地敲打铁皮。六月的雨越下越猛,时间久了,很快就侵占了坑坑洼洼的路面。连绵的雨剥夺了孩子们一起哄闹疯玩的权利,他们只好蹲在自家门前调戏低洼处的积水。偶尔也会有过路的行人,没留神一脚踩进了积水,溅起的泥巴裹满裤腿。下雨天民工通常是不出工的,这时他们三五人坐在面店里,要一碟猪头肉,炒两小菜,坐下来慢慢地喝,边喝边聊。这时的他们仿若受到雨的熏陶,一改往日的豪放粗犷的作风,缓缓的诉说家里的事。到了黄昏时刻,滂沱的大雨失了气势,只好作细雨濛濛状。隔着纱窗,黄昏暮霭那种独有的温柔被渲染的淋漓尽致,远远看去仿若一层青烟在雨中淡淡的弥漫,让人不由的心生悲切之感。在这样雨季黄昏的小街,老人会选择沏一杯茶静静坐在屋檐下或赏雨或品茶或下棋,落子的声音配合着雨的滴答声,别有一番情趣。虽不是夜晚,却不由让人想起一句诗:闲敲棋子落灯花。
 当黑色的雾霾渐渐笼罩这座小城,小街便向人们展示她另一面的魅力。在这里所谓的练歌房即是一台电视机插上麦克风,连上音箱就成了。这样的设备或许本该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但在这个并不富裕的小城里它依旧被人们所认可。小城里的人们乐此不疲来这里表达胜利的喜悦、宣泄失败的苦闷,这是这座小城生活方式。也许因为设备的落后,即使是现代化的钢筋水泥也无法阻挡喧嚣溢出墙外覆盖整条小街。小城的夜晚也是欢快的,小街绝对是欢快里的主色调。每逢夜晚沿街便摆满了小吃摊,而小吃摊最红火的必然又是烧烤摊。如此红火的生意小街却只有一家,这家的烧烤店洋溢着烟火的气息,很安静,绝没有喝着扎啤吃着烧烤而又划着拳的人。烧烤店有个很文艺的名字叫诗人烧烤。烧烤店的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一脸阳光的笑容,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可是男孩却不太愿意讲话。男孩叫做童真,靠一间烧烤店养活自己和供养自己的妹妹上大学。小街上的人格外照顾这对兄妹,正是如此小街也只有一家烧烤店,而童真对于小街上的孩子永远那么和蔼,很少去收孩子的钱,即使收了,也会偷偷地在盘子里填上一两串。童真最喜欢的顾客是那群高三党。偶尔他们来了,童真便会特别兴奋,原本不说话的他,一下子便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没有客人的时候,童真喜欢坐在柜台前双手托着下巴,呆呆的,似乎在看推着电动三轮车卖油炸臭豆腐的老人,又像是在看昏黄的路灯如何把一个人的身影拉长缩短。累的时候,也会换个姿势——把头枕在手臂上,静静地,像是在监听腕上的表怎么把时光一分一秒地从现在渡到过去。时针一圈一圈,转过了热闹的白天,寂静的黑夜,经历了春暖花开、骄阳似火、落英缤纷、银装素裹,滴滴嗒嗒走了八年。
 八年,是啊,八年了!列夫 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八年前,童真生活在象牙塔里,无忧无虑,至少表面看来是幸福的——爸妈恩爱,家庭美满幸福。突如其来的一个电话颠覆了他的生活,从前他是幸福的,往后他掉进了但丁《神曲》中的地狱。尤其是那把带血的斧头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闯进他的梦里,如同冬日里的寒气,一不小心就从脖颈处灌进后背,那时候心脏也要加紧跳动来抵御它的侵袭。脑袋上汩汩流出的血淹没了母亲平日里白柿子似的脸庞,她一动不动,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瘦弱的父亲如同火柴拼凑的一般,抱着头,躲在离母亲最远的墙角;爷爷像犯了错误的孩子僵立在门旁;嘈杂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如同机关枪一般对准爷爷和父亲扫射,连躺在地上的死者也不放过。童真还来不及叫醒沉睡的母亲,抚慰发抖的父亲,他们一个被担架抬走了,一个被铐上冰冷的手铐塞进警车,剩下呆滞的爷爷。
 童真眼巴巴地看着警车走了,余下的人好像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许多块污泥,现在时机一到,便向他和他的父母摔去。七嘴八舌的言论像苍蝇一般,绕着耳朵嗡嗡叫,他想逃跑,可是满身的污泥让他拿不起自己的脚。原来他一出世头上就戴着一顶帽子,写着“私生子”三个大字,只是自己一直没发觉。童真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与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地名副其实;第一次体会到“生活是个舞台”是多么富含哲理,没有彩排竟可以将简单的两个字“尴尬”演绎到极致;第一次感慨汉字的伟大:“爬灰”原指一些人从那些没烧完的“金元宝”(古人祭祀时,用锡纸叠成元宝的形状,烧给死者)中偷出锡纸,因而又叫做“偷锡”,又谐音“偷媳”,是指公公与媳妇之间的不正常关系;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母亲竟是莫言笔下的上官鲁氏,独自承担中华民族遗传下来的“种”的责任;第一次明白在农村即使是再懦弱的丈夫也拥有凌驾于妻子之上的夫权……有的时候,回忆过去就像对着一张泛黄的白纸,试图描出原先的模样,直到眼泪落到纸上印出原先的字迹,我们这才明白写在纸上的已经是历史了。
 当时针转回到新的一天起点时,四处传来卷帘门被哗啦一下拉下的声音,童真与其他店主一样,招待完了城市里回家最晚的一批人。等他们也走了,小街,小城便恢复死一般的沉默,只剩下路灯照着清冷的街道 ,目送衣衫褴褛的乞丐拖着沉重的步伐蹒跚离去。小城,小街的一天便这样结束。留下一地的清冷。
 一座城,一条街,一群人,就这样在大地一隅演绎着自己的生活与故事。没有开头,更谈不上结局,就这样平静地在大地上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