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著花未

赵迪2014-09-25 08:51:11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维
 王维的诗,像是一株梅,曲折的干,随意走的枝桠,没有叶的奢靡,却是首恰到好处的绝句。
 黄桥的梅,像是一首诗,清冽的字,不附庸的妙句,没有歌舞升平,却是株自成一格的风雅。
 好久没回黄桥,好久不闻梅气。惊觉自己竟不知道该如何咽得下这缱绻着梅香软语的诗醅。像是少了点引子,总是不尽兴的。
 初去黄桥,那里的空气都透着灵性,不似北方的干离,也不似最南方的黏褥,而是像茶坊的大小姐引着你走青石路既不冷眼矜持也非过于热情,一身清香。
 黄桥的梅让我难忘。正是冬末,赶上了她的花开,怕是动用了自己的不少福气。走在梅园里,总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莹润起来了,脸庞也俊秀了很多,连一个回身都有了韵致,竟会忍不住吃吃的笑。回看自己的照片:鼻尖略红,眼中放佛带泪一般,定是被震慑到了,被俘虏了,被释放了。她给我的惊羡是贴实又捕捉不到的,像是黄桥的空气一样,紧贴着皮肤却抓不到。我独享受这份若即若离。 
 “北枝梅蕊犯寒开,南浦波纹如酒绿”这是欧阳修先生的一句词,  南浦酒绿想想都令人心动,远观梅树谁不想倒地拘一捧绿酒应应景,应着树干随性走的自由和乖张,应着无叶的低调和缄默,应着如血梅花的凛冽和大气,应着黄蕊跳脱的灵动和粲然,应着绿萼粉瓣的娴静和温和,应自己已醉的眼神。                  
 黄桥有梅,并非只是一个面积一个园,而是随处可见的梅意。背着包一路走在一个池塘边停住,对面有一棵梅树,斜侧着身子没有手势的望着我们,我听见她在喊我过去,到对岸去,她要带我们渡过这水。“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她开了很久了,花瓣落了些,该是等急了。她的树干裂开了,像是口,在说什么。我抚摸着她的每一处身上的凸起,似曾相识。在池边,独自开早,没那份热闹倒也平添了些药性,你深嗅一气就觉得混沌大开,像是洗礼一般。
 我知道她在对我说着什么。独自一人,总是孤单的,甚至孤单的有了呓语,在白日在黑夜。没有朋友可以倾诉,甚至连自己都开始对自己封闭。她用裂开问的胳膊挽着我,别一朵梅花在我头上,给我讲她的故事:她本是园林里的一株梅,万千姿态百种娇憨。后来老去被扔在池塘杂草里,没人知道她还活着,还想活着。她于是慢慢站起来,有了现在的模样。即使身姿不再初容不再,我听得心里一紧,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像是梦里的呓语一般。
 她帮我渡河,度过心魔。
 这也是黄桥的故事吧,帮我渡河。
 梅开的正好,我背上包走了。包里尽是她落下来的样子,回去做成书签。黄桥不是扎堆取宠的地方,连她的空气和梅都是如此:自成高格。
 这份格,是我格物格心后的书签,书签里梅花开的正好,永远都正好。
 
 
 再来黄桥,有了同伴。夏初,2012年。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
 风荷举,举一茎荷花出水眼波横,举一世风雅临山眉峰聚。
 相忆否,忆江南风景旧曾谙鱼戏莲春水碧于天,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画船听雨眠。
 何日去,今日来。缱绻黄桥白头誓不归。
 周邦彦先生也是江苏人,吴门正是苏州。我相信,这是一首写给黄桥的诗,独一份儿。
 王国维先生说“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
 荷之神理者,清润圆正,荷之神理者,黄桥遗梦。
 初夏到黄桥又是别一番滋味。石桥也有了温度,绿色的苔藓从石缝里铺开,桥洞里有小船停着受那份阴凉,白墙青瓦就着初夏的阳光像是摇曳在水底的油草。小孩子摇摇晃晃走在石阶上,路两旁全是花儿,树上也住满了花儿,河里也出水着芙蓉。
 一座城,有了花,就有了心性和脾气。
 黄桥,千年古镇,怕是千年前沉睡的莲子听到了我的歆羡我的讶异才给了这独独的醒来和盛大的美丽。
 池塘里的荷花眉眼里像是卧着故事,来自千年的故事。她朱唇未启我就听见了,听懂了。她在水里娉婷,在风里婀娜,在我的眼里娇嗔。
 我简直无法用文字描摹出她的一寸肌肤一次回眸一种风雅。我只能眼睛迷离着看着她,在湖畔在湖心在池边在心间,一点点向我游来,喊我过去。是的,美丽一旦到了极致就成了魔
 黄桥的荷,是我的魔。
 出淤泥而不染,远观不敢亵玩。她的脸庞干净的像是出生的婴儿,她的手臂珠圆玉润,她的发髻在风里散开,发丝间的清香攸忽就缠绕在了我心头。坐小船进荷田,她侧着身含着笑等着你,船儿撑的很慢,我流连每一处的清荷举,像是遗世独立的君子,着一袭青衣在塘口等我造访。与荷的交谈是惬意的,她从不高高在上,她亦非低眉顺眼,她说的每一个词都被风奏成了古乐,她吟的每一首诗都被爱慕者击节而歌。
 我俩交杯对饮,她依然清冽优雅,我已经醉的雾里看花不语一物。
 我不是她的对手呵,我怎么能是她的对手?她可是我的心魔呵。
 濯清涟而不妖,。她的身体沾了了千年的尘染,她的眼神飘忽了千年依然坚定,她从泥土里来,她从清波里来,她来到我们的眼前和心间。划船的师傅站在船头,草帽压低了他的视线,他对我说,初秋来吃甜藕噢。我才想到,她在淤泥里还留有一份纯白的记忆,只等夏天消散了,她的脸庞开始老去了,又会有另一个自洁美得不可方物的自己重出水面。她放下自己风荷举的清雅,放下游人镜头里的婀娜,转身义无返顾的在陶碗里熬尽自己成一碗清汤。
 那时,只等在窗棱屋檐下坐着,一丝丝清香扣进你的口鼻,她在砂锅里循着热气讲自己河底的故事。她依旧淡然素雅,我却听得泪水连连。
 我还是不是她的对手,我怎么能是她的对手?她可是我的心魔呵。
 虹梁水陌,鱼浪吹项,红衣半狼藉。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仗酒袯清愁,花销英气。风碎串珠,浸侵歌板,料有断红流处。
 一一风荷举,一一是我心迹点点。
 她的罗袜生尘香冉冉,她的微步凌波暗拂尘。她全个儿的印在我心底,全个儿的。我舍不得离去,她看出了我的不舍,对我说“待把此花都折取,和泪连香寄出,可否” 我说不出一句话,我只得托荷间的鱼传尺素,传一段清香和优雅。
 黄桥,终是给了我不肯离去的理由。荷,在黄桥的每一寸土地;荷意,在黄桥的每一丈空气。于是,黄桥有了品格,有了品格就有了千年的如一和值得。
 值得我们等待荷沉睡千年,值得我们将心事揉碎洒在荷畔。
 
 下一次去黄桥希望能逢着雨天,在初秋。我走在巷子里,让细雨悄无声的濡湿我的衣裳,让黄桥特有的江南纹络缠绕我的颈和四肢,我于是动不得,动不得就能留在黄桥,留下一个梦。
 彷佛闻到了隔壁深院里飘来的藕汤香,只许庭花与月知。
 
 黄桥呵,有了梅就有了风骨,有了荷就有了灵肉。
 于是,有了别在心头的江南。
 于是,成了品格,有了创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