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默默突然从镜头里看见在梦中弃他而去的女人

杨黎2014-07-24 11:14:56
默默突然从镜头里看见在梦中弃他而去的女人(杨黎/文)
 
我知道默默有一种悲伤,他没有说。
那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年青的诗人朱维国正忙碌着自己的婚事。而这时,那是一个晚上,他很累,所以早早的就睡了。他的未婚妻看着他斜躺在床上的样子,非常怜爱,转身从柜子里抱出一床鲜艳的被子,轻轻的盖在他的身上。与此同时,她弯下腰、俯下头,用自己的嘴唇在他的脸上快速的一吻,然后转身逃去。
 
这是一个世界的真实细节。但是,对于已经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年青的诗人而言,自然不知道这个细节。后来默默说,当时他在做梦。他梦见一个陌生的青年女子,并自称是他的表妹。几乎和所有的表妹差不多,这个自称的表妹也是忧伤的。她拉着我们年青的诗人的手,未语先泣,搞得诗人的梦中到处是柔软的情怀。他忘了自己马上就要结婚,忘了未婚妻的期盼,把自己的表妹搂入怀中。然后,诗人说他非常快活。
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分手的时候,这个表妹对他说的一句话。表妹说,明天晚上我还在这里等你。
 
所以,第二天一天朱维国都特别恍惚。天才黄昏,他就急着赶走自己的未婚妻,跑到床上、拉紧被子,开始自己梦里的等待。一会儿,他入睡了。又一会儿,表妹也来了。他们紧紧的搂抱在一起,吻了又吻。在吻与吻之间,表妹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事情的严重性就是这样开始的。经过几个缠绵香艳的春梦之后,有一天,朱维国正式向他的未婚妻提出了分手的请求。他坦然的告诉她,自己有了新的相好。那时候第三者这个特别的词还没有,甚至作为作为这个词所指称的人与事也非常的罕见。未婚妻在一阵晕眩、痛苦和愤怒之后,带着自己刚刚拿过来的东西回家了。
 
 佛家说,在一念消失与一念未起的空白处,就是佛之所在。只是这个空白处实在是难以把握。而更多的人是无数念拥挤在一起,搞得大脑拧巴,还自以为是学富五车。人与神的距离只有一点点,默默说。他说对了。但这一点点实在太远。
 
还是回到默默悲伤的开始吧。
 
和未婚妻分手之后,年青的诗人朱维国略微犹豫了一下,又重新躺到了床上。他期盼着自己赶紧入睡,见到他已经思恋了挨边十个小时的表妹。他要告诉她,他已经和未婚妻解除了婚约,从今后白天黑夜都可以和她在一起。
 
 当然,这只是一个诗人的一厢情愿。
 
所以一开始我就说我知道默默有一种悲伤。他没有说,因为他实在说不出口。甚至他就是有勇气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
 
年青的朱维国等了一个晚上,他的表妹依然没有出现。不仅如此,更为严重的是打那以后,这个表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朱维国不分白天黑夜的躺在床上、守候在梦中,“把来世等成今世”,甚至“蘸地球最后一滴墨水给(这个)虚无之女写情书”,而这个忧伤的、梦中的表妹却永远也没有出现。她仿佛一句箴言,通过默默的嘴巴告诉我们:我们天天面对的真实是虚无的,而时刻隐藏在我们心灵深处的虚无是真实的。
 
啊哦嚯,哀哉,去梦之路难也,难于上青天。
 
我非常赞同海波先生对默默撒娇摄影的评价,那就是它们对人类的眼睛发动了一场战争。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的古训,在这场艺术革命的战争中遭到了打击。虽然这仅仅只是局部的打击,默默无非是缴获了几只枪炮,但意义绝对不亚于盟军在诺曼底登陆。这不是我的溢美之词,这只是我看见的摄影作为艺术应有的价值。
 
多年前,默默诗意的失去了他梦中的情人,构成了他诗意的悲伤。多年多年之后,默默偶然在镜头里看见了这个虚无的表妹。这让他非常惊讶。当时,他也许在杭州的西湖边,也许在香格里拉的茶马古道上,也也许在成都的一家小酒馆。这个期盼多年的背影、这个熟悉的哀怨的回头、以及那一笑,简直不敢让默默相信镜头。而当他从镜头上抬起眼睛,是的,这个本来就飘渺的表妹,依然“在神秘里继续神秘”。
 
就像多年前他为了这个在梦中弃他而去的表妹天天做梦一样,也就是从那天起,默默就随时随地的看着他的镜头。也像他曾经为了这个梦中的表妹离开他的未婚妻一样,他现在为了看这个镜头(其实是镜头里的表妹)整个眼睛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对于人们以为的真实,他完全失去了兴趣,而对于那些虚无的、可能的表妹,他却兴趣盎然。他说,一点点幸福就是所有的幸福。他还说,一滴眼泪也是女神。
 
最后我想告诉默默这样一个故事,它可能是关于摄影的最古老的神话传说。它是说,有一天,有两个年青的男女走进一家照相馆,他们要照一张结婚照。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的人们都比较朴实。
 
照相馆的师傅热情的邀请他们在照相机前就坐,他看着这一对甜蜜的年青情侣,自己也被感染得很甜蜜。然而,故事发生在后面:当他在冲洗胶片时,他发现相片上这只有那个女人。她虽然笑得很甜蜜,但她的旁边却空虚着。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出现在相片里。
 
 照相师傅以为是自己的错误,当这对年青情侣来取相片时,他为他们重新照了一张。这一次他很认真,清楚的看见他们甜蜜的头挨着头后,才按下快门。
 
他想这一次应该没有问题了,只是他这一次还是想错了。作为一个普通的照相师傅,他当然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非常害怕,赶紧关了照相馆,一口气跑得远远的。
 
其实这个空虚的男人的身影,就是摄影艺术最了不起的真相。它如果被还原为一个(那个)年青男人的具体身躯,那么它只能是世界的一部分。只有当他从呈现的具像里消失或者虚化,它才成了另一个世界、或者神的世界、或者艺术的世界的理想。
 
或者曰:诗意。
 
再说到多年以前,默默告诉了我们他失去了梦中情人的悲伤。他那篇写于27年前的小说《鸳鸯债》让我记忆深刻。而多年以后,当我看见他一系列生动又怪异的摄影作品时,我突然发现,他其实是想告诉我们,他已经在镜头里找到了这个弃他而去的情侣。
?
 
(作者注:本文为2010年4月17日在天河时代广场翰林馆画廊举办的《默默撒娇摄影全国巡回展广州展——在神秘里继续神秘》而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