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知青岁月 ——自传体散文第二章

杨伟2014-05-05 09:57:41
一、   新居
1974年8月30日中午,在最后的期限进入“读秒”时(招生招工以8月31日为界,确定农龄),我挑起一担新粪桶,桶里装着一些日常用具,栖栖遑遑孤孤单单前往我的生命的新落脚处。从马踏街上往北,顶着烈日,汗流浃背地走过几道并不太高的山梁,就是马踏公社建设5队。那时的行政设置,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队相当于与现在的组。
去插队落户的地方,我并不陌生,我的姐姐和二哥就在这里战天斗地了好几年。哥哥作为全县少有的几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一,带了大红花,当了令人羡慕的“工农兵学员。”好事不易成双,姐姐调出无望,于是转到了川西藏区高原。轮到我下乡了,父母为我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我就将将就就去填补姐姐哥哥走后的真空。
没有热闹的欢迎仪式,甚至没有一个人来打招呼。小心翼翼打开生锈的铁锁,扑面而来的一股浓烈的霉味,呛得我不由得倒退几步。我定了定神,缓了几分钟,才踏进新居。新居已建4年,正门进去是厨房,厨房两侧是各一间卧室。右边卧室连着搭了一间开放式的堆放柴火的偏坡,偏坡旁边是一个简陋的粪坑。屋顶都是麦秆和谷草覆盖,墙体全是就地取材,黄泥巴垒砌,开裂的墙体手臂可以轻松穿过。姐姐和哥哥离开这地方已经一年,房屋失修,厨房开了天窗,前几天,队长赶到吩咐匠人补漏,同时把右边那间养蚕的卧室里的簸箕全部堆放到左边那间卧室。因为之前屋漏,所以居室湿漉漉的溜滑。石头水缸里的水发臭,许都沙虫在游动。床上支纹帐的竹竿结满蜘蛛网,几只体态硕健的黑蜘蛛疑惑不解地打量不速之客。方桌上泥土和绿霉共生。蟑螂跑跑停停,不时回头,甩甩触须,肆意挑战新主人的心理极限。正门外面有一小块哥哥曾经栽种葱葱蒜苗的地,荒芜的地里杂草丛生。地块外面是一弯一弯的农田,农田的斜坡上是我哥哥曾经栽种的翠竹和桉树,翠竹已然成林,桉树笔直冲天。
我敞开大门通风,洗水缸擦桌凳去蛛网清灶膛,打扫肮脏凌乱的居室地面,为简陋木床铺稻草挂蚊帐,其间生产队长来过一次。我端着一盆擦了桌子的污水出门,一个紫铜色脸膛的汉子差点撞了个满怀,队长嗓门不高,轻声询问“你来了。有什么事就给我讲哈。”队长仅仅50岁,前额皱纹像黄土高原上纵横交错的沟壑。嘴里叼着一根不到一尺的烟杆,吧嗒吧嗒吸着旱烟。他姓王, 他三儿子是我哥哥的同学,四儿子又是我的同学。我客气地回答“给你们添麻烦了。”
简短对话后,队长离去,我一人闷头收拾完毕花了近3个小时。第一次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
太阳下山,月亮升起。站在地坝里,迎着凉爽的晚风,听竹叶微风中悉悉索索窃窃私语,月亮斜照,人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命运之舟漂泊在这个宁静的港湾,前途未来一片渺茫。     
 我在日记本记下了一句话:这里是我永久的家园?问苍天,无语。血气方刚对落寞,我寄愁心与明月。
 
二、泡兵
天刚破晓,“出工罗!出工罗!”苍老的吆喝与急促的钟声交相辉映。我敏捷地翻身下床,梦二梦愡地扛起锄头奔上山岗。农业学大寨,石骨土要改为海绵田,男女老少齐上阵,妇孺挖土,用锄头的头捣碎泥土,精壮劳动力用钢钎杀石骨,有的太硬的地方,一人掌钎,一人甩二锤,嘿嗬嘿嗬,叮叮当当,寂静的山岭生出热闹,尽管改造地球是否增产,农民兄弟并不明确,但付出劳动力挣工分还是必须不吝惜时间和力气的。
我是“新毛桃”,被队长安在妇孺那一组。我没经验,生怕挖不深捣不碎,锄把捏得太紧,每一锄头下去,好像都要把地球挖穿似的。一个小时的早工结束我的手心打了几个水汪汪的泡,两个破了的泡,血粘肉,肉在锄杆上摩擦,钻心的疼。
回家只有一个小时,做饭吃饭。我飞叉叉地跑回家,淘米生火煮闷锅饭,菜也来不及弄,狼吞虎咽,还没吃完饭,出工的钟声又响起了。
队里的婆婆大娘知道我初来乍到,干农活还不习惯,她们教我如何握锄,如何用劲,告诉我手上打起泡没关系,破皮的地方以后会长出老茧,那个时候就一点也不疼了。她们把弄锄头轻松自如,似乎并不太费劲,我暗自寻思,除了读书,干啥都是百日之功,这种农活不难学会。
婆婆大娘们不寂寞,边干活,边唠家常,谁家的狗儿怀了仔,谁家的女儿要出嫁。对刚过门的新媳妇,她们少不了打趣,话有些隐晦,我似懂非懂。比如说,“你看王三娃儿蔫皮搭胯的,昨晚上幺妹儿整饱了,肯定水漫金山寺喔。”有不同看法的说,“王三娃儿是钻井队的,打洞在行的很。”有的打着哈哈说,“三娃儿干公家的活路不来劲,回家干家事来劲就像一头发疯的牯牛。”幺妹儿是河对门那个公社嫁过来的,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性子泼辣,当了媳妇是过来人,也没有啥不好意思的,响塔塔地回嘴,“自己吃自己的饭,自己干自己的活路儿,整的饱不饱都安逸。”大家一阵起哄,笑声不断,田间地头的通俗娱乐,即兴创作荤段子解乏,还是农民们的一大发明。
上午下午,我都干改土活儿,一天下来,手心血糊糊的,腰酸背疼,疲劳至极。离家门口不过百米,有杨宝塘,水域大约10亩,最深处5米左右,这口塘是整个大队农民的命根,每年浇麦种水稻都得靠它。据说这口塘淹死过好几个人,晚上偶尔还听得到冤魂凄厉的哭叫。一身臭汗无处洗却,水平似镜水色清幽的杨宝塘是好去处。晚饭后,穿短裤裸上身,踏着皎洁月光,扑向凉爽的水中。因为一天劳累,不想费劲折腾,加之用布满血泡的手划水也很疼。我仰身躺在水面上,看月亮数星星,侧耳欣赏岸边的蛐蛐水中的青蛙混声合唱,天籁之音令人陶醉。塘中的小鱼儿不时游来啄我的身子,痒酥酥的,有一种异样的舒畅。几十年后我在许多温泉看到所谓“鱼疗”收费项目,我特别快乐,咱们几十年前就免费享受过了,还是纯天然无污染。山乡夜色美不胜收,让一颗漂泊不定的心生出一丝慰藉。
吱嘎吱嘎的木床,像宽大的摇篮,月光透过泥巴墙的窗棂洒落床前,我不由得吟诵着李太白的诗歌安然入睡。
 
三、插秧
农历的二十四节气与农事紧密联系,“寒露胡豆霜降麦,立夏小满正插秧。”农活中有技术含量的当属插秧和打谷。我第一次与小伙子们一起去插秧,就出了洋相。尽管之前农民大哥给我讲了如何分秧,如何插秧,遇到烂泥咋个抽身,我以为那太简单,还跃跃欲试要一比高低。我们插秧的那个水田约三亩,四四方方。十几个小伙子排成一行,一人负责一米多一点。队长一声令下,只见我身边小伙子唰唰唰分秧插秧,就像一双双机械手,快速麻利。我很快就被落下,我一慌神,插入泥中的深度不够,待倒退十几米后,我前面插下去的秧苗全部漂浮在水面。队长只好招呼我上岸,换一名行家里手为我“补火。”我很惭愧,队长反倒安慰我,“没有关系,慢慢学嘛。”他把我带到田边田角。细细地叫我如何快速分秧,手指插秧的劲道,尤其提示我不要在水田中胡乱抽腿移位,到处都是坑,秧苗就没的生根的地方,“你是有文化的人,学起快。你哥哥以前就是队里好的秧把式。”得了鼓励,消去沮丧,细细琢磨,我很快就掌握了插秧技术,并且可以与队里的小伙子在田里并驾齐驱。
插秧很累人,现代人坐在电脑面前,时间一长,就生出颈椎病,那时插秧,整整一个上午就只休息一次,一次只有十来分钟。队上计工分,一天为“五歇”,早晨“一歇“,上午”“二歇”,下午“二歇”。为了赶农时,插秧如同拼命。长时间弯着腰,岂止腰酸二字了得。每当一歇结束,人们就像遇大赦,迅速爬上田埂,他们抽烟解乏,说荤段子过嘴瘾。我感觉腰都快断了,平躺在地上,眼睛一闭即刻打响呼噜,我是AB血型,最招蚊子,尤其是那些一飞来就是一群的细小的麦蚊,最喜欢吮吸我的血,疲惫至极,顾不得驱蚊,待上工呼声耳畔响起,梦中惊醒,大腿手臂全是一片一片的咬肿了的红疙瘩。
每年插秧季节,不要命地赶十几天,虽然累死累活,但男人们个个争先恐后,一是能够插秧的,工分评得高,工分是农民的生计。二是男人不能够插秧,就会被人耻笑为“婆娘伙,”没的丝毫阳刚的快乐,被人瞧不起。
干农活所谓农忙,主要就是抢插(插秧)抢收(打谷),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我庆幸我曾经拥有这段难忘的艰难经历,以致日后面对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高考的巨大压力,我心平静。
 
四、时日曷丧
生产队的农民主要是两大姓,王姓,吕姓。吕姓中有一个吕老汉儿有不少故事,年轻的时候被抓过壮丁,战场上曾经很英勇,被日本鬼子的机枪子弹打折了腿,爬起来还要冲锋,据说当年被国民政府表彰过。他把优抚金用来娶了老婆也买了点地。解放后被评为富农成分,这个凭自己劳动力吃饭的汉子一下从被人尊敬的人变为了“阶级敌人”。
吕老汉儿红脸汉子,头上包一张白帕子,快六十岁的老者儿,居然和年轻人争着抡起胳膊甩铁锤打炮眼。他最为自豪的是年轻的时候无所不能,“老子在队伍上,用一斤二两的铜刀挂在雀雀儿上,雀雀儿笔直的就像一把尺子,弯都不弯一下。”就这名当年血气方刚的汉子,解放后日子难捱得很。
先是在家中搜出盖有国民党印章的奖状及勋章之类的东西,尽管他不断申辩从来没有打过共产党,只打过日本鬼子,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抗日战争全是共产党在抵抗,国民党都是汉奸,都是打共产党的。他搞不清楚自己明明打鬼子负的伤,咋就偏要说是打共产党造的孽。历次运动都挨批斗,他想不通。
夏日炎炎,生产队的年轻人都挑起一担又一担粪水上山,每块地都掏起一尺多高的土埂,土埂上红苕藤和玉米套种。玉米杆高达两米,片片横逸的玉米叶上长着许许多多细细的刺。小伙子们都光膀子钻进地垄浇粪,玉米杆高过头顶,密不透风的玉米地如太上老君炼丹炉,粪臭汗臭交织,玉米叶刺划得小伙子们前胸后背以及双臂横七竖八的血印,滂沱而出的汗水一泡,刺痒刺痛。吕老汉儿的娃儿热的遭不住,抬头从玉米叶缝缝看出去,夕阳如火,又饿又累又热,随口说了一句“这狗日的太阳咋个还不落下去喔!”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正好大队革命委员会的造反派主任走玉米地边过,立即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一九六九年,伟人毛泽东发起的文化大革命已经从大学燎原到社会,从城市燎原到乡村,打倒刘邓已经家喻户晓,毛主席是亿万人民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已经深入人心。吕老汉儿是富农,他的娃儿诅咒太阳落山,就是丧心病狂诅咒伟大领袖。造反派一上纲上线,吕二娃在劫难逃,祸从口出,升格为政治犯,被无产阶级群众专政指挥部专了政,判处有期徒刑5年。
我下乡的时候,吕二娃刚刚劳改释放,原来精精灵灵身体棒棒的小伙子,一下子变成蔫荡荡的傻痴痴的小老头子。造化弄人,一语得祸,想到自己“成分高”,时时以吕二娃的事例给自己敲警钟,随时随地千万不可乱说乱动。
几年后,我进了大学,读古典文学,发现果然有含沙射影攻击君主的先例。夏桀无道,臣民指日咒骂,“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吕二娃小学都没有毕业,不可能晓得这个典故,但阴差阳错挨了一个正着。
前几年我插队当知青那里的一个老乡为孩子读书的事来找我帮忙,我想起吕二娃。老乡说“早就死了。”我一愣,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啊,“早死早解脱,他那个样子傻兮兮的活起,遭罪。”老乡不无同情。
农村人不晓得维权平反,但文化大革命那昏天黑地的时代,现在谁又给他平得了反?即便政治上平了反,成天瓜兮兮的,吃了上顿无下顿,不更造孽?
 
五、照黄鳝
每年插秧时节来临之前,农民们辛勤地犁田耙田,一块一块的水田像一面面明镜,一弯一弯的明镜透着蓝天白云绿树翠竹,大自然经过农民一番创作,俨然一幅生动美丽的画卷。
面对季节来临,许多小伙子的心开始躁动。他们收拾好工具,迎接一个从不纳入国家规定的像节日般的盛典:照黄鳝。照黄鳝的工具有鱼篓或者装有柴灰和谷草的箩筐,用楠竹片凿出锋利锯齿,再做成一把大号的竹制夹子,一根一米左右的斑竹,斑竹顶端绑上一个照明的油壶。
白天艳阳高照,天黑下来一个时辰,这个时候黄鳝会出洞了,小伙子们点燃油壶满怀希望出发。他们穿着短裤背心,颈项上挂着箩筐绳索,箩筐吊在身后晃晃悠悠,捕捉者开始一块田一块田拉网似“扫荡。”春末,晚风轻拂,凉爽怡人,大家专心致志寻找躺在泥上水中安然入睡的鳝鱼。黄鳝平时深深地钻入泥中,一般看不到它们的身影,即便犁田把它翻出来,也很难捉住。它一身光光滑溜,像敏捷的水蛇游得飞快,两晃三晃,瞬间没了踪影。
但在这个季节,黄鳝失去警惕,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在醉人的春风中,以绵软的田泥为床,以温度适宜的田水为被,悠悠闲闲,呼呼大睡,灾祸来临,全然不知。油壶如豆般大的火苗,所照范围有限,但一米长的竹竿画一个弧,捕捉者轻而易举就能在较大范围发现“猎物。”我初次干此活,或用竹夹子夹,或用割麦的沙镰刀猛击其头部,将其打昏,再行捉拿。黄鳝生命力极强,打昏后一旦清醒过来,总要想法逃跑。无奈光滑的躯体一粘上箩筐中的柴灰,行动就大有不便,再加之谷草上的刺也极大妨碍它们利用身体上的涎液,沿着箩筐壁盘旋逃逸。后来,我完全不用辅助工具了,抓黄鳝时,我只消用中指迅猛扣住黄鳝,用力量克服它的光滑,成功率极高。
随生产队的小伙子夜行了几次,我的胆儿壮了,索性自己行动。记得那天特别热,我想反正晚间田野里撞不上女性,就肆无忌惮地只穿了背心,从我独居的茅屋出发。那晚运气很好,捕获甚多,兴致高涨,不知不觉走出了生产队地界,捕捉兴起,也忘了时间。待想打道回府,已经迷路。我焦急万分,一旦天亮,我只穿了一件背心咋个了得?天无绝人之路,正进退失据之时,山坳那边一盏油壶向我所处方向漂移。居然是本队的王二狗,我心狂喜,终于随他一起在天亮之前,安全回到自己的家。
黄鳝肉好吃,照黄鳝又身心放松,那是一项很好的夜间活动,只可惜结束知青生涯后,这项活动就永远只是一种美好记忆了。
 
六、厨师
我在家中排行老幺,大事小事都轮不上我干,插队落户,孤家寡人,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件大事。我下乡前,先学会了做焖锅饭,闷锅饭就是淘好米,在米的面上放超过一指头厚的清水,盖紧锅盖,大火猛烧,水开两分钟,就小火慢慢焖,一般不到半小时,白米饭就熟了。我寻求洒脱,做菜就放点盐爆炒几分钟,另外家中放一大泡菜坛,常年有青菜、竹笋、辣椒、生姜、萝卜等等,有盐有味再带一点酸酸味道就可口味大开。
某日,队长莫名其妙地安排我为县农业局的巡视检查工作队的领导们做饭。“我当厨师,有没有搞错?”队长脸上露出少有的微笑,“就你才合适。”
凭副食票,我到大队代销店买回半斤红苕酒,我前脚进屋,队长会计随即进门,队长提了块腊肉,会计一身泥水,刚从田里抓来几斤鲫鱼,“先用你的青油,明年打了菜籽还你。做巴适点,陪好哈。”说完,两位队里的头头即去。
为了不辜负领导信任,我特别仔细地把每一道菜的每一道工序写在本子上,生怕有所闪失。我从来没有切过肉,生怕切到指头,刀锋离按肉的指头很远,切的腊肉都是肉块。一些打了鱼鳞掏了肠的鲫鱼下了锅还蹦蹦跳跳,溅起的油星把我脸上手上都烫起水泡。边烧柴火,边整锅里,手忙脚乱。火烧大了,鱼煎焦了,火烧小了,鱼腥味难除,几十条小鱼在不大的锅里翻不转,我成了流水线上的卓别林,心想放入泡椒泡姜花椒在汁水里时间长一点,更提味一些,谁知事与愿违,细皮嫩肉的鲫鱼烂成一锅粥。
好在领导们一点都不讨怪,还一一点评,赞不绝口,“腊肉切的扎实,吃起解馋;鱼肉烧成鱼泥,创新做法;油菜稍咸一点,好下饭;白菜汤不放盐,清淡得好。”大家吃得正兴起,队长来了,他迅速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口称“家中还有事,”婉拒客人们的邀请,匆匆溜了。
事后,从生产队知情人士私下告诉我,选我掌厨,并非我厨艺好,而是我滴酒不沾,再加上我没有老婆儿女,无人可以“捞嘴。”队长中途前来,是验证腊肉鲫鱼上齐否。我虽然心里酸酸的,但我内心特别理解“穷当家的。”
 
七、同居
我与绵阳南山中学的周校长一同参加省上的高级教师职称评定有N年,多次同住一室,俗称“同居。”这种同居之说只是一种玩笑,而我真和异性有过“同居”历史。
有年夏日,队长郑重其事给我商量一件尴尬的事儿,希望我借出进门左边的那间堆杂物的房。
“借那个?”
“王大妹子要生娃儿,男人在西藏当兵。二狗又要讨婆娘,姐姐在娘屋生娃儿要霉倒弟弟。你是街上的人,不信的。”
我脑袋嗡的一声响,“我倒是不信生娃儿就霉人,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我以后黄泥巴钻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杨大哥,求求你发菩萨心肠。我们真的等不得了。”不知何时,王二狗已经很卑怯地站在我身后,他急的眼泪汪汪。
“我们队干部都按手印,给你出证明,那个都不敢乱说你。”队长语速极快,就像打机关枪。
碍于情面,我不便多说了。
下午,队长说到做到,送来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写着“我队王××要生娃儿,按我们农村规矩,女儿不能在娘家生。队上决定,安排王××在杨×家中生。王与杨无任何男女非法关系。特此证明。队长王某、副队长吕某、会计王某某、出纳王某。1975年7月21日。”4个队领导的名字上都的确按了鲜红的手印。
王大妹子还没有入住我家,队里就先给我开了处男的清白证明,现在说起很荒唐,但那个时候就再正常不过了。
当日,王大妹子搬进我家。
第二天早晨就听到婴儿啼哭。据说生了一个白胖小子。二狗的母亲满脸堆笑给我端来一碗红糖荷包蛋,那脸上一沟一槽的皱纹都笑得完全舒展开了。
一晚,婴儿的啼哭,闹得烦心,我正想出门躲避一下。似乎听到产妇细微的声音,“杨大哥,请你喊我的幺娘来一下。”
我大吃一惊,冷汗直冒,未必她只身一人?
婴儿啼哭越来越异样,容不得我再多想,提起马灯,跑了几个山弯弯,叫来尖尖脚的王幺娘和睡得恍兮惚兮的二狗。他们请来赤脚医生,打针吃药,折腾到天明,婴儿总算平静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找队长,“这成个啥子体统哟?”
当晚,王幺娘就开始陪她的女儿睡觉,我心稍安。
又过了几天,“金珠玛米”从雪域高原归来。身材魁梧的戍边军人拉着我的手,“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婴儿满月,他们搬回娘家,包起白帕子的王大妹子脸色更苍白,但怀中的娃儿长得红润健康。小夫妻执意要送我二十个鸡蛋,我哪能够鸡脚杆上刮油,坚决拒绝了。那纸证明,我曾夹在日记本里,后来离开山村搬行李时不慎丢了,但证明内容和那四枚鲜红的手印至今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八、大黑
生产队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在晒谷场旁边的堆放稻谷的临时土墙茅草仓库,紧挨两间库房的是牛圈和公猪房。七十年代中期,政治学习多多又多,白天累了一整天,晚上不是收听公社广播,就是听副队长读报,批林批孔批邓批周公。往往这个时候,听众或摆黄段子龙门阵,或者梦见周公唾液长淌,说的是关心国家大事,大家都知道谁有资格去过问国家大事,人们颇有怨言,“国民党税多,共产党会多”,但那个时候中国经济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再不抓紧思想束缚这根绳索,天下就要大乱了。我对开会素来厌恶,会议内容左耳进右耳出,但有一次开会,开得我终生难忘。
那天的会是队长亲自读报,“水浒”读成“水许,”“晁盖”读成“兆盖,”结结巴巴读完,他再一发挥,宋江就成了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头号敌人,队长振臂高呼,“打到宋江,保卫毛主席!”应和者寥寥无几。队长话锋一转,“伟大领袖给了我们的幸福生活,今天队上的大黑为革命累倒了,我们报告了公社革命委员会,请人来宰杀了大黑。现在我宣布生产队每人二两牛肉。”
生产队干部从旁边一间仓库抬了一大箩筐已经高温消毒的牛肉。大黑已经步入老年,身上已经没有多少肉了,按说为农业学大寨累到咽气,理该像战死的军马获得最后的尊重(安埋),但与会人员人人黄皮刮瘦,肉类蛋白严重缺乏,一嗅到牛肉香味,个个像打了吗啡一样亢奋,眼睛绿绿的盯着箩筐里的东西,巴不得眼光能变成一只钩,把可怜的大黑的肉钩到自己嘴里。辛劳一辈子的大黑,也只能再度奉献自己羸弱的身子,把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完全奉献给营养不良的人们。我看到箩筐里骨头和肉,心里无限的悲哀,我不忍吞食生前从未吃过一顿好料,而日日领受鞭笞,不停地犁地耙田犁地耙田的功臣。
我独自悄悄溜出库房,冬水田倒影着天上凄清的寒月。我眼前幻化出一道奇怪的幻境,大黑从我身边走过,步态一如既往的蹒跚,眼中一如既往的忧郁,但没有吆喝,没有鞭笞,它慢慢地慢慢地踏着白色的雾霭走向天上的银河。库房内的人们欢天喜地,我理解这种残忍,但每一户领到大黑肢体的队友的欢呼,都似乎在撕裂我的心脏,我宁愿被人指责心怀“小资产阶级情调”,我宁愿饿死,也决不用大黑的残渣塞牙缝。
我是最后被念到名字去领牛肉的。分给我的据说是大黑身上最好的东西。中国民间最通常说的,最补男人的牛鞭。几个老年人煞有介事地对我说,“这东西是宝,吃了以后金枪不倒。”我无语,我不吃就是和贫下中农不能打成一片,在思想上与贫下中农有隔膜,但我宁愿接受批判,我也不会吞食。我脑袋灵机一动,临时找了一个理由,把“宝”让给了一位男性长者。后者几乎在瞬间就狼吞虎咽了。
冬日的夜晚,我怕看到月亮,因为寒月总让我生出大黑的联想。
 
九、知青
知识青年,简称知青。知青是指原户口在城镇的初中毕业生和高中毕业生响应伟大领袖发出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号召,到农村插队落户的小年轻。
户口一变,身份就从城里人变为农村人。农村人都要养鸡,平日母鸡生鸡蛋,赶集时在街市上可以换一些盐巴钱,过年过节卖了鸡,可以换钱买几尺布给孩子做衣服,或者打一些烧酒买两根猪脚回家炖汤过年。
我的父亲从街市上给我买了八只毛茸茸的小鸡,小生命叽叽喳喳,给冷清的茅舍顿时增添了活勃的生气。我的米坛中大米少得可怜,我每天吃两顿牛皮菜稀饭,米粒屈指可数,但我经常在工余手捧黄色的小鸡,细细端详它们的小眼睛小脚丫,听它们不厌其烦地为我聊天,每一只小鸡都有一个爱称,我一放下它们,就会走向米坛,毫不犹豫地摸一小把宝贵的大米,撒在地上,看他们如飞一般跑来啄食。小鸡不是一味贪食,它们啄几粒白米,就会抬起头看看我,流露出一种感激的情调。我喜欢与小鸡柔情的对视,我愿意自己少吃大米,也要寻求这种难得的快乐。
那时农村有句口头禅,“防火防盗防知青。”我下乡的周边区域,知青不少,成都的重庆的自贡的乐山的五通的。知青中也有不少好逸恶劳的傢伙,农民与插队知青的流血冲突屡屡发生,尤其是自贡知青口碑特差,偷鸡摸狗时有发生。他们偷鸡的手法隐蔽,俗称“钓鸡。”通常是几人一伙,想游魂一样到处转悠,一旦在农舍周围发现鸡的踪影,一些人把风,一二人从桶包掏出穿在鱼钩上的诱饵,向鸡抛去,农家养鸡最易上当,他们一旦咬到诱饵,钓者立即收线,鸡像河中的鱼一样,被拖过去,再被扭颈,顿时咽气,他们迅速把鸡塞入桶包,然后逃之夭夭。他们偷鸡的时候,往往选的是农民出工之际,因此,屡屡得逞。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农民的鸡是他们的名根根,痛恨之余,有的生产队专门组织精壮劳力埋伏起来守株待兔,我相邻的大队,就捉拿了几名偷鸡贼,扁担如暴风骤雨,顷刻间,几名贼娃子被打的半死,险些闹出人命。
偷鸡,仅仅算小偷小摸,还不大引起社会巨大反响,一些知青无所事事,久而久之,还会生出一些大的事端。与马踏仅仅相距几十里的犍为县罗城镇的知青还干出了震惊全国的抢枪大案,几天后十几名知青全被捉拿归案,我到公社送大队的报告,亲眼目睹警笛尖厉的警车过后,几辆大卡车上犯案的知青全部被五花大绑,胸前都挂着“现行反革命”的黑牌。卡车驾驶室上面的铁棚,军人架着机关枪,每一辆卡车上都有十几名神态凝重的军人,他们个个荷枪实弹。游街示众,那个年代很普遍,但那十几名知青因一时的冲动,付出了掉脑袋的沉重代价,警笛黑洞洞的枪口以及五花大绑,给我留下太为深刻的印象。
我老老实实干活,从不惹事生非,我谨慎地保护着自己所养的鸡。天有不测风云,我的鸡没有遭人祸,却遇上天敌。
一次家中有事,我连夜回家,当晚未归乡间茅舍。次日回去,开门之际不闻一丝鸡的叫声,瞬间大脑被一股不祥的阴影笼罩,平日开门就能听到鸡儿群起躁动,欢迎主人归来。迫不及待推开房门,没有鸡的踪影,鸡罩已经被掀开,地上一滩血迹,沿着血迹发现我的可爱的生灵被黄鼠狼咬死从门槛下的一个洞拽出去的。我大脑空空,欲哭无泪,我恨自己离开时一时疏忽,忘了在鸡罩上压砖头。
我后来又养过鸡,有母鸡,也有公鸡。收工回家,时不时从屋檐下的谷草堆里发现鲜红蛋壳的鸡蛋,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我经常奖励几只下蛋的母鸡,我经常惩罚到处乱跑,让我收工之后,跑一两里路去把它们找回的公鸡。
知青大多怕麻烦,养鸡的很少,我算另类,在孤单寂寞的知青岁月,我读出了鸡的灵性,它们活泼的性子,它们对主人的依恋,它们的自由吟唱,都给了我无限的慰藉。
 
十、老范
老范,荣誉军人,听说在朝鲜战场给美国大兵真枪实弹干过。他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头戴开了花的旧棉帽,国家十几年给他一件补助棉衣,油光光的,扣子掉了从来不加,腰杆上常年拴一根草绳。他无儿无女无妻,一人吃饱全家安乐,睡觉在公猪房旁边的草棚棚头。公猪房,就是生产队集体喂养猪仔的地方,日日与猪仔为伴,他习以为常。老范是残废,体力不好,他担任的一项最显赫的工作,就是每天早中晚呼唤全队社员出工收工,其他就跟婆婆大娘干一些轻松活路,别看他黄皮寡瘦,吹起牛来嗓门响塔塔的,生产队安排他喊出工收工,再合适不过了。
“出-工-罗!出-工-罗!”几乎每天早晨,老范的大嗓门就把建设五队的山山水水全频覆盖,我的美梦就此终结,于是挑起粪桶,或者扛起锄头,踏着月儿的余晖和草尖的露珠,慢步上山了。
我好奇地问过队长,为啥子不让年轻人干这项工作。得到的回答是“只有他的嗓门才干得起。”我不明白这个瘦精干寡的老汉儿咋个有这么好的精神头。
有一次工间休息,我和老范钻到包谷地里屙尿,我问老范,“你脸上两边咋个有洞洞喔?”
老范神秘地看了看旁边没得人,眼珠诡异地一转,右手张开拇指和食指。
“枪打的?”我很吃惊,谁会用枪打一个孤寡老汉儿。
老范点点头,眼光依然停留在右手上,涩涩地低语,“八娃儿打的。”
“八娃儿判了几年呢?”
“你整拐了,八娃儿,是八路军。”
我吓了一跳,“八路军?!”原来他的手势比的不是抢,而是“八”字。他才五十几岁,咋可能跳到抗日战争时期与八路军交手。
见我满脸狐疑神色,他有些急了,“你还不信,徐向前的部队打济南,那些八娃儿一个二个全部不怕死,机枪子弹扫过去,一潮一潮地倒下,后面的又冲上来了。”
“你打了八路军?”
“咋个敢不打啦?当官的拿起枪逼到你的。我四个手榴弹栓到一起甩出去,看到炸翻了冲锋的。”
我喜欢历史,尤其喜欢军事史。他说的徐向前打济南,我一下反应过来,他打的是解放战争时期的济南战役。从历史讲,那个时期共产党的军队已经改称解放军,但实际上在那个时候,人们一时间还习惯把解放军称为八路军。
“你那个时候好大?”
“好大?我从小孤儿,在街上讨口要饭,十三岁就被抓了壮丁,司号员勤务员马夫,啥都干过。”
“你咋个又成了荣誉军人呢?”
“我被炮火震混了,嘴巴两边被子弹打穿,醒来躺在八路军的医院,伤好了,就穿了八路军军装。”
“你当过志愿军?”
他撩起裤脚,腿肚上是伤疤,“这儿挨了枪子儿。”他又扯开衣衫,胸口上也是伤疤,“这儿遭了刺刀捅。我们一个加强连上去,下来剩三个重伤号,都成了残废。”
我们聊朝鲜战争,他不住的叹气,“唉,太他妈凶了。美国兵的炮弹就像下冰雹,密密麻麻的,我看到我那些战友手脚飞上了天。”
我问他怕不怕。
老范眼里掠过一丝自豪,“看到战友一个二个的牺牲了,我们的眼睛都杀红了,还怕啥子?!老子豁出去了,我们在山头上只有十几号人的时候,还打反冲锋。美国兵怕死,还不如国民党。”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老汉儿,还有过那么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同时很奇怪,这个人竟然将魔鬼和英雄合二为一,既一时间不由自主地成了共产党的对手,又是共和国“最可爱的人。”老范走南闯北见过世面,也许他了解我有那么一点点文化,理解正邪的不由自主,把我作为知音,才把矛盾的历史向我和盘托出,而生产队其他人一概不知。
那次屙尿,意外了解了老范,后来我们成为了忘年交。他讲的故事,我守口如瓶。我在读大学期间,听说他病死了,没有人为他披麻戴孝,也没有人为他哭丧,生产队给他买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就埋在我居住过的房屋的后面那一片乱坟岗。我后来去看过他一次,没有墓碑,土堆已经不成坟形,杂草丛生,乌鸦惨叫,很是凄凉。我默默致哀,心里只说了一句,“愿老范在那边过的好一些!”

十一、农科队
我的影集里有一张一九七七年在建设大队小学院坝头拍摄的老照片,那是我大哥下乡来看我,顺便拍摄的。照片上六个人是建设大队农科队全体成员,大队书记鲍某居中,旁边是满脸皱纹才五十几岁的殷二爷,我与另外三名回乡青年紧靠着他俩。这个组合体现了老中青结合,也考虑了有文化有朝气。
农科队,全名农业科学研究队,研究的内容,今天看来有点前卫,研究生产适合当地栽种的杂交水稻种子。中国是水稻种植大国,种植方式原始落后,水稻产量并不高,那时国家制定的黄河以南超过“农纲”的标准,亩产八百斤,能够上纲的生产队在我们那里几乎没有,因此,农民过得很苦,每年上完公粮,像我这样的全劳动力,只能分到两百斤干谷。其余只能分些红薯玉米小麦,所以那时倡导“农时吃干,闲时吃稀,”实际上吃干的时候太少了,基本上都是吃牛皮菜稀饭,稀饭里面没多少米粒,常年吃喂猪的牛皮菜,吃得眼冒金星,痨肠寡肚,满脸菜色,以致我这后来见了牛皮菜就想吐。几乎没吃饱过。毛主席说“手头有粮,心头不慌,”提高产量,吃饱肚子,成为我和农民兄弟们梦寐以求的奢望。
鲍书记善于做思想工作,带领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与天斗其乐无穷”;告诉我们世界上人是最宝贵的因素,只要我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智慧,我们就能创造一切人间奇迹。
我们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农业科研”。农科队有五块田,殷二爷指挥我们几个年轻人精细地整秧田,他亲自抛撒谷种,队员们各施其职,管水、施肥、打药、拔草、防治病虫害、观察记录等等。我主管观察记录,每天清晨中午傍晚,带起温度计,笔记本,下到秧田水沟里认真记录谷种到秧苗的细微变化,我看到每一棵秧苗,我都很有感情,因为每一棵秧苗都寄托了我们的美好希望。
秧苗健壮成长,我们每一天都沉浸在喜悦的期盼中。开始插秧了,公社农技站的技术员专门来指导我们,每一块田两行父本中夹栽五行母本。我们快乐地看到春风中秧苗得意地成长。父本近乎疯长,没过多久就与我们肩同高,而母本就好像蒸馒头没放发粉,死磕磕地就十几厘米高。我们急了,请来农技员,人家告诉我们正常,“你屋头妈哪儿有老汉儿高?”秧苗扬花了,我们在中午烈日下,汗流浃背地穿梭在田里,我们兴致勃勃地用竹竿拍打父本的腰和肩,促使父本花粉飞到母本上。我们天天盼望母本再高一些再壮一些,能够多结一些谷粒。
几个月来,我们热情高涨,我们精耕细作,对每一棵苗子,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般,但事与愿违,秋收时节,我们像鼓胀的气球一下全部蔫了。我们真正做到颗粒归仓,母本亩产仅仅十五斤,这与情感投入和劳动力投入完全不成比例。我们的实验性育种彻底失败。
那时我们不知道袁隆平,那时我们只有热情和幻想,我们的名字很响亮,农科队,但我们缺乏基本的农业科学知识,我们重蹈“大跃进”时代的狂热的覆辙。“大跃进”,人们满怀冲天劲头,劳神费力炼钢,结果全国密密麻麻的小高炉炼出许许多多毫无用处的铁疙瘩,。我们连杂交水稻的书都没有见过,竟然幻想创造人间奇迹,不失败才是怪事。
几个月后,我参加高考进了大学,估计农科队也因为失败而寿终正寝。不过,那张照片,几十年都给我遐想,那段经历,给了我人生难得的馈赠。
 
十二、高考
知青岁月,招工卡壳;当兵卡壳;推荐读书卡壳,所有卡壳都只有一个原因,政审时因出身地主家庭的父母被人疑似为历史反革命而屡屡受挫。尽管我一如既往从不缺勤努力干活,尽管父亲以周恩来总理的话不断给我打气“出身不由自己,道路可以选择,”但我内心逐渐一点点丧失改变命运的希望。
直到一九七七年的冬天,我已经达冰点的心,被急急忙忙从街镇上下来的父亲带来的一个好消息捂暖。大学招生推荐制寿终正寝,取而代之的是高考,而邓小平下定决心要做的高考,绝不再比人为的血统,而是比文化成绩。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挑灯夜战,精神百倍,每做起一道数学题,就自己鼓掌砥砺,每熟记一道地理题,就内心自我表扬。我是七十年代中期的高中生,课堂学的最多的是“两只鸡,”工业基础知识和农业基础知识,简称工基和农基,但我不气馁,我下决心吃尽苦中苦,争取跃龙门。那时没有电灯,煤油壶烟熏火燎,灯光微弱,眼睛发涩;没有咖啡提神,拂脑门心两把凉水,刺激发困的神经。人的潜能无穷,白天照样干活,晚上通宵达旦攻书,居然不觉得特别累。
高考的几天,下了一场小雪,在马踏镇很难见到雪花的,我下意识感觉那雪花是为我下的,瑞雪兆丰年。考点是我就读的高中,考场居然是我高中读书的教室。第一场语文,我一看题目就乐了。试卷中有一道题是默写《蝶恋花·答李淑一》,考前也许是考点负责人为了缓解考生情绪,特意放了一首歌,就是这首毛泽东的词谱的歌曲。我一直喜欢毛泽东诗词,他老人家的所有公开发表的诗词,我背的滚瓜烂熟,并且每首都能唱,有的还会几种唱法,像这一首,我就还会唱评弹,心情愉悦,精神焕发,笔下如有神助。记得地理试卷上有一道阐述中东的重要性的题目,我父亲是史地教师,耳濡目染,我从小就喜欢历史地理,家中许多地图册和历史书籍,我都不知翻了多少遍。我从父亲那里了解回鹘,进而了解了伊斯兰教徒,从伊斯兰教进而了解到中东盛产石油以及连接亚洲欧洲的战略地理位置。那是一道大题,分数不少,我做的十分顺溜。当然也不是道道题都顺,政治题中有一道大约是共产党战胜国民党的三大法宝,我神经短路,“统一战线”就怎么也想不起来,急的我在摄氏零度的气温下头上还冒汗。
最可笑的是高考前我向监考老师提了一个傻傻的问题,如果我做完了,或者思考的时候,又不想看试卷,怎么办?监考老师一本正经地回答,“可以对着天花板看。”我怎么会有那么强的自信力,我可以做完高考题?当然提这个瓜兮兮的问题,也说明我对高考的特别重视,生怕不慎犯了规成千古恨。那是共和国唯一的一次冬季考试,家贫,我无棉衣御寒,天天坐在寒冷的教室,手指都有冻僵的感觉,好在胸中中气一丝未泄,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我考完所有科目。
至今感激邓小平,没有他的“快出人才”的英明决策,没有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毅然决定把印毛泽东选集的新闻纸用来印高考试卷,断然结束人为血统论的政审,分数面前人人平等,我等凡夫俗子定无出头之日,而国家也不会有后来的飞速发展。
我的感觉是正确的,尽管十余年的毕业生共聚一堂考试,尽管那年全国招收的大学本科和专科生不及现在一个四川省的招生人数,尽管井研县数千名考生,仅仅只有六人上了本科线——我成为了幸运者,如愿考上重点大学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至今清楚记得拿到通知书时的激动场面,我和父亲都流了泪,为过去的屈辱一扫而光,为今日的荣耀风光,父子都有“解放了”的欢欣。
高考,改变了我的命运,我昂然走出偏僻的山乡,凭借高考录取通知书这张门票,登上了另一条人生的航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