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背着岳父去花莲

林万华2014-04-22 17:40:08
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而在岳父心里,我已然是他惟一的儿子。
我结婚后,岳父与我和妻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我视岳父为父亲。
如今,岳父去世九年了,他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声音微弱地对我和妻说: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台湾、花莲,我早逝的胞兄还在那里,我该去他的坟前看一看,可惜……,岳父哽咽着,干涩的双眼,滚出两颗清瘦的泪珠,顺着凹陷的两颊慢慢滑落,沁入衣襟。
九年间,岳父的遗言,一字一句,始终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中,每每想起他、或是听到、看到“台湾、花莲”这两个词语,我心中便会涌起阵阵酸楚,眼前便会浮现出岳父临终前满脸遗憾的神情。
我们一家人都喜欢旅游,岳父离休后,我和妻陪他走遍了祖国大陆众多著名城市、名胜风景区。近些年,台湾游火爆,我和妻却一次也没去过,尽管机会很多,尽管我和妻十分渴望亲眼目睹海峡对岸宝岛台湾的山山水水、风土人情。但一想起岳父的遗言,以及他临终前悲伤、无奈、遗憾的神情,我和妻内心深处的痛便会随之涌起,这种痛刻骨凝心,我和妻都尽力回避、不愿触碰。于是,心中的渴望,便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弃。假如岳父健在,我和妻一定毫不犹豫、满心欢喜地陪他去台湾、去花莲,去看望他的胞兄,满足他期待已久的心愿。而如今,这已成为我们共同的遗憾,我和妻不知该如何弥补。
岳父祖籍豫东南一座小乡镇,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生人,少年在老家念过四年私塾,从小聪慧好学,写诗作文,酷爱文艺,二十岁参加新四军,在师文工团当宣传员,跟随新四军、解放军转战长江南北,一边参战一边为部队官兵排练演出,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解放后,转业到北京。
岳父的胞兄,长他两岁,岳父参军前的那年冬天,胞兄在老家被国民党军队抓去当兵,从此音讯皆无,再也没有回过家。此后不久,岳父加入新四军,在鄂豫皖边区辗转抗击日寇。1949年四月始,解放军跨过长江,追击国民党部队,在俘虏的国民党兵中,岳父巧遇与胞兄一同被抓走的同乡,打听到胞兄已随国民党部队逃往福建沿海地区,而追缴他们的正是岳父所在的解放军部队。当岳父随解放军一路挺进舟山群岛时,胞兄所在的国名党部队已坐船逃往台湾。岳父站在海岛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眺望远方,他心如刀绞,宝岛台湾在他眼前影影绰绰,感觉那么遥远,自此,那里就成为他一生的牵挂之地。本是同胞兄弟,命运使然,一个当解放军、一个当国军,二人走向截然相反的人生之路。胞兄从此远离故乡、别父辞母、手足分离、生死未卜、再会无期。
“文革”时期,岳父因胞兄是国军,有海外关系,被红卫兵、造反派批斗、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即便如此,岳父心里依然牵挂着胞兄,期盼着有一天能见到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岳父恢复工作后,曾试图联系胞兄,但那时台湾与大陆音讯隔绝,无任何形式的交往,他的心愿始终无法实现。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已离休的岳父,找到身在北京的部队老首长,经其协助,几经周折,时隔一年多,终于联系到当年与胞兄一同乘船去台湾的一位同乡,由他托朋友从香港寄回一封信,信中说岳父的胞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在台湾修建中恒公路时不幸去世,现葬于距台北一百多公里的花莲公墓。岳父双手颤抖着捧起时隔三十多年才等来的一页薄薄的信纸,默默地看着上面的几行字,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泪水如珠,夺眶而出,滴落在信纸上,模糊了一片字迹。
自此,岳父日益沉默寡言,逢年过节,他总会拿出那封信,抚平信纸,痴痴地凝视,默默地冥想。那些年,岳父对我和妻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他想去台湾、去花莲,去看看胞兄的坟。
然而,海峡两岸当时尚未通航,去台湾只是奢望。
2005年,海峡两岸终于通航了,但岳父已年过耄耋,身患重病,行走困难,去台湾、去花莲的愿望仍未实现。为此,他临终前,将写着胞兄信息的那页信纸揣在贴身的衣兜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要去台湾、去花莲,去看望我胞兄”。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亲情无价、什么叫手足之情,我为岳父未能实现自己的心愿而遗憾、而痛心。
今年春节,我的一位朋友,来家里做客,席间,得知他不久前从台湾旅游归来,这不禁使我再次想起岳父临终前的遗言,我感慨着向朋友讲述了岳父生前的心愿。朋友听了沉思良久,随后对我和妻说:伯父的心愿,不如你们俩替他实现。我和妻茫然相望,等待他的下文。他望着墙壁上我岳父镶嵌在镜框里的遗像说道:背上伯父的遗像去花莲吧。我和妻心头一震,瞬间茅塞顿开,我激动地说:以前我咋没想到呢,就这么办,背着岳父去花莲!妻在一旁连连点头。我和妻如释重负,感慨万千。我想,岳父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尽管时隔近十年,尽管他已离开人世,但岳父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我和妻此刻心里充满期待,兴奋地举起酒杯为朋友敬酒,感谢他帮助我为岳父实现生前遗愿,同时也了却了我和妻埋藏了近十年之久的一桩心事。
春节过后,我和妻乘机飞往台湾花莲。
出行前,妻将父亲的遗像小心翼翼地装进背包,我背在肩上,感觉沉甸甸的。
走下飞机,站在台湾花莲机场上,第一时间,我从背包里取出岳父的遗像,我和妻一同将它捧在身前,岳父面向远方,沐浴花莲温暖的阳光、和煦的春风,我看到他脸上仿佛露出了温馨惬意的笑容。
我眼里淌下泪珠,捧着岳父遗像的双手不停地在颤抖、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