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后有点神奇
安玉琦2014-02-28 21:52:20
在我的记忆里，原来的家后是这个样子的：
从庄东头到庄西头，一道人工筑起的土阡子，把村庄高高地抬起。阡子上栽种着杨树、槐树、榆树、芙蓉树、楝枣枣树们，就像混合部队守卫在这里；阡子南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竹园，形成一个天然屏障，夏来挡暑，冬来抗风；阡子北边是一条水沟，使人想起古代战时的水濠。小时候，我来到家后，就觉得这里好像有神灵、有鬼影似的……
五八年，大炼钢铁，小高炉遍地林立，俺庄里的树木也砍去不少，但有白胡子爷爷看护着，最终没能砍尽杀绝。到了三年自然灾害，好在家后还留有树林、竹园，终于度过了饥荒，俺庄没饿死一个人。说来也怪，家后都是些洼地，不太适宜栽地瓜，但为了高产，于是大量压沙，形成沙土地，全部栽上地瓜，当年就放了卫星。地瓜多的收拾不了，落在地里一堆一堆的。来年春上，到地里捡回来做黑粉吃，既筋道又滑溜。这样的日子没过二年，灾害却来了。这时候，家后可热火了：大人小孩抢捋树叶子。有时临村人也来偷捋子，免不了发生口舌之争或者棍棒相舞。 这年冬天一个异常阴冷的过晌，我犯了一个终生难忘的天样大的错误。我们兄弟几个冻得在屋里坐不住，就到过堂里学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直杀得昏天黑地，才感到身上热乎乎的。这时候，大门外叫起了要饭声：“大爷大娘行行好，给俺娘俩口剩饭吃。”我趴门缝一看：那娘不如俺娘老，那妹不如俺妹大，感到怪可怜的，就到屋里问娘要了一个咔饽饽（糠窝窝头），快速跑回来。可是，这时，我也饿得肚子咕咕叫，不知怎的，神使鬼差，我把咔饽饽掰开，兄弟几个分着吃了，并且窃喜着望着她娘俩。过了好一会儿，那个娘才拉着哭叫的孩子走了。这天晚上，大雪纷飞，天寒地冻，那娘儿俩躲进家后竹园过夜，连冻带饿，双双葬身在雪堆里。全村人都去看她们，我却不敢迈出家门。打这以后，在梦里，我经常听到那个小妹妹“喊饿叫冷”的凄哭声……
后来，我尽量多做好事，不做坏事。特别是转到家后新建的那所小学，我开始懂事理了。我们的老师姓夏，是个大辫子姑娘，才十七八岁。她长得很俊，脸白白的，圆圆的，一笑俩酒窝，真是好看。我听她上课很认真，成绩上得很快，所以她也喜欢我。不光给我讲课外故事，还经常给我拿虱子。她给我拿虱子比我母亲还仔细、还干净。可是，我跟着狗剩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她的坏事情。那天，临着我和狗剩打扫厕所。女厕所本来东西不多，一会儿就打扫干净了。夏老师急着叫我们快点出来，可是狗剩硬拉着我不让出去。狗剩恶作剧，大概报复夏老师经常批评他听课不专心，还光爱调皮捣蛋。又过了一会儿，夏老师急得哭出了声，狗剩却滋得差点掉进粪坑里。过后，狗剩幸灾乐祸地对我说，夏老师拉裤子啦！这天晚上，我没吃饭，就蒙头睡了。睡梦中，家后来了一个“蒙汉”，要抓我去问罪：为何捉弄夏老师？我吓得大叫一声：不是我干的！汗湿一头，如梦初醒。
第二天，狗剩干脆不上学了，撅着粪筐去拾狗屎。我也装病没敢去上学。放了学，夏老师拿着两个桃子来看我。她见我不像有病的样子，也没批评我，还把这天的课给我补上了。我感到我犯了天大的错误，便扑腾跪在地上，让夏老师扇我耳光子。夏老师却微笑着把我扶起来，知错改错就是好孩子、好学生。从此，我愈加热爱夏老师，也愈加刻苦学习。不知怎的，我仿佛遇到了神笔马良，公社学区举行首次小学生写字比赛，我居然得了一等奖。我给学校争得荣誉，也为夏老师争了光，心里好受了许多。
我得了奖状，接着又放了暑假，我也有点“浮想联翩，夜不能寐”，不知怎么好了。于是，我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狗剩到家后的家后——去看火车（上初中的时候，从地理书上知道，那是胶济线）。我和狗剩背着煎饼和大葱，走了一天一夜，终于见到了火车。先是一列绿色的坐着人的火车，我数了数，有14节车厢，一节车厢就顶我家三间草屋大。我心想，什么时候能坐坐火车该多好啊！这时，迎面又来了一列火车，要比前面那列跑得快，还发出“哞——”的吼叫声，冷不防，我和狗剩被它吓得趴倒在黄豆地里。过了一会儿，不见有新情况，我又从半腰数火车，数到最后还有24节。于是我想，它趴着跑，就像闪电那么快，如果站起来，它肯定能摸着天，那样去跑，肯定比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要快得多。
看了火车，我的心彻底沉静下来，学习也更加刻苦、认真，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还为队长写过事迹讲稿，并且一炮打响。队长在公社出了名，我也得到队长的重用。他经常支派我干些文化活儿，比如记记工分，分粮食写写纸条，抄抄黑板报什么的，既轻松又体面，工分还多。于是我暗想：是火车给了我动力呢，还是家后的学校给了我灵气？
狗剩自打看过火车，也好像变了人样，不再那么调皮捣蛋了，也知道助人为乐了。他曾对我说，火车太厉害了，咱还有什么能耐咋呼的？！
当年，我光感到家后有点神奇，但怎么神奇的却不知所以然。如今，我在王族先生《人和神》文章里似乎找到了阐释：这个地方的神是什么样子，到底在哪里呢？如果从客观的角度说，这里所提到的神无异是一种精神，是一种物我互融过程的力量，同时还应该是一个人独特遭遇过程中的切身感受。人不可能成为神，但人一旦进入某一种独特的场景，经由了特殊地理散发或者暗暗律动的某种运动，人就变得灵异起来。而一个地方的神异究竟有多少，谁也无法预估，所以，人的遭遇同样也就变得更加神秘起来。
人和神就这样在这块土地上合而为一，显示着种种神美和灵异。当我们走近这片土地，感觉到它有些与众不同时，实际上我们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它就像不断感化着我们的一道神谕，引领着我们，向世界和生命的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