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杨少校2025-12-30 23:54:15

 

作者:杨少校

 

2025年10月底,单位组织退休人员到长乐古镇秋游活动,漫山遍野的红叶层林尽染。单位有近50名退休人员参加活动,其中有96岁、89岁、88岁最年长的同事,三位宝贝手挽着手,雄纠纠气昂昂走在队伍的前面,她们说说笑笑跟在导游后面,听古镇瑰宝长乐抬阁故事。如果把地域比作一个人,风景是她的容颜,经济是她的骨肉,文化是她的气血。长乐古镇故事会享誉于世,承传与强旺了湘楚文化气血中重要的一脉。退休人员都陶醉在长乐文化的故事中。60多岁的陈女士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漫无目的看着景点发呆。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退休了单位不组织活动难得聚会,我们一起去拍张照吧,留个纪念。

我知道她前几个月失去了外孙女,心里藏着一种痛。眼角的皱纹里满是化不开的疲惫。 她带着沙哑的声音对我说:“杨姐”,“我这几个月,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眼,就听见外孙女喊奶奶,脆生生的,跟在耳边一样。”

陈女士今年65岁,当姥姥已经8年,外孙女丫丫是她一手带大的。从幼儿园到小学二年级,每天清晨五点半,厨房里准能有她忙碌的身影 —— 丫丫爱吃她做的馄饨、肉包子、春卷、豆浆等。她把豆浆得磨得细腻无渣,春卷煎得香喷喷的。傍晚放学,校门口总能看见她踮脚张望的身影,手里攥着纸巾和遮阳伞,等丫丫蹦蹦跳跳跑过来,顺手接过沉甸甸的书包,牵着她的小手回家或送去培训班学跳舞。“那孩子爱美,穿舞裙像个小蝴蝶,” 陈女士的声音细了下来,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说“丫丫每次跳完舞,都要窜到她的怀里撒娇,说“奶奶的怀抱很暖和。”

今年五月的一个清晨,6点多钟,丫丫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往楼道口跑出去,嘴里还哼着新学的儿歌。陈女士在阳台上看着她的小身影,正准备转身收拾碗筷,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刺耳的刹车声和人群的惊呼。她心脏一紧,疯了似的冲下楼,只见丫丫倒在车轮下的血泊里。救护车呼啸而来,可在医院抢救了几个小时,医生还是摇了摇头。“白头发送黑头发”。 陈女士捶着胸口,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那种痛,像心被生生剜走了一块肉,怎么捂都捂不住。”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回衡阳老家,隔壁村的一位邻居,星期天母亲带着一位十几岁的儿子,在去亲戚家吃喜酒的路上,走在马路边被一辆大货车撞了。抢救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没能留住。五十多岁的父亲, 在孩子下葬后,在孩子坟头坐了半个月,从黄昏坐到深夜,头几天甚至坐到天亮,嘴里一遍遍喊着孩子的名字回来吧。

我站在原地,喉咙发紧,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安慰话。生死离别这四个字,说起来轻飘飘,可真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的痛。就像陈女士说的,人没遇到过的事,永远不知道有多痛;等真遇上了,才明白有些伤口,一辈子都无法愈合,只会在每个深夜,随着回忆隐隐作痛。

今年五月,我去明阳山殡仪馆参加同事父亲的葬礼。老先生是位老海军,在部队服役几十年,离休后安享晚年,活了一百零二岁。前来吊唁的人都敬佩他高寿安康,言谈间满是祝福。可当我们一行人穿过殡仪馆的弧型长廊,经过一个个追思缅怀厅时,先前的平静被彻底打破了。

第一个厅的外面,立着的遗像上是个穿校服的阳光少年,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得晃眼。他的母亲坐在遗像旁,已经哭晕过去,被人扶着才能勉强坐稳。父亲则木然地望着遗像,双手紧紧攥着拳头,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满脸泪痕。等待着亲人前来告别,见最后一面。隔壁厅前,遗像是位柔情似水的女青年,28岁听说刚结婚不久,却因一场意外离世,她的丈夫抱着遗像,肩膀剧烈地颤抖,嘴里反复念叨着 “你怎么不等我”。还有的厅前,遗像是中年汉子、花甲老者,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都是亲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

最让人心碎的,是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有位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扑到灵前,抚摸着儿子的遗像,哭声嘶哑:“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走在娘前头了?” 她捶胸顿足,哭得死去活来,身边的亲友拉都拉不住,那绝望的神情,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我走在人群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泪忍不住往下掉。原来在生死面前,所有的坚强都不堪一击,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民政部公布的数据说,死亡人口平均年龄是六十三岁,可那些过早凋零的生命,那些突如其来的离别,终究成了亲人心头永远的痛。

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此刻突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1978 年,我在乡政府工作,正值征兵季,我被派到村里住队,负责动员适龄青年参军。友谊生产队里有位五十多岁的母亲,三十多岁就守了寡,独自一人拉扯着儿子增亮长大。孩子增亮刚满十八岁,初中毕业,长得帅气阳光,一双眼睛明亮有神,浑身透着年轻人的活力。

住队的日子里,我和社员们打成一片,一起下地除草、插秧、挑肥料。每天天不亮就扛着锄头出门,一天做三气工。早上2小时,上午4小时,下午4小时,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家。增亮是队里最能干的小伙子,农活样样精通,尤其是插秧,又快又好。莳田时青年劳动力会自觉进行插秧比赛,他总是第一个上岸,甩着手上的泥水,笑着对我说:“大姐姐,我最快,值得表扬吧?” 那时我才二十几岁,浑身充满了干劲,见他如此积极,便笑着竖起大拇指:“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继续努力!” 他听了,笑得更开心了,露出一口白牙。

增亮是个苦孩子,5岁就没了父亲,凡事都格外懂事。他知道母亲拉扯他不容易,总是抢着干重活,农闲时还会去山上砍柴、上街卖自留地种的疏菜或自家的鸡蛋,换些零钱补贴家用。队里人都喜欢他,夸他孝顺、能干。作为住队干部,我看着这样的年轻人,心里满是欣慰,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只要努力往前冲,就能创造更好的生活。

八月,征兵工作正式启动,我找到增亮的母亲,动员她让儿子参军。起初,她有些犹豫,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儿子,舍不得他离开身边。我耐心地给她讲参军的好处,讲保家卫国的意义,告诉她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增亮也跃跃欲试,他说想去外面看世界,想为国家出点力。最终,母亲点头同意,眼里含着不舍的泪水。

十月国庆节后,增亮要入伍了。那天清晨,生产队的手扶拖拉机载着他和母亲,我骑着乡政府配的那辆 28 型永久牌旧自行车,跟在后面。那辆车时常掉链子,一路上我停了好几次,弯腰上好链条。十几里的泥沙路,一路颠簸,可增亮却一脸兴奋,与母亲坐在拖拉机上,不停地向路边的乡亲们挥手。

到了乡政府,市武装部的干部已经在等候。乡里二十多个入伍新兵换上了新军装,增亮个子不高,人又瘦,军装穿在他身上显得大了一码,可当他背上军用背包,挂上水壶,乡政府领导给他戴上大红花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挺拔、昂扬,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家里的门楣上,贴上了 “光荣军属” 的红纸条,堂屋进门的墙壁上,挂着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的红匾,在厅堂里格外耀眼。

当军用大卡车缓缓驶离乡政府大门时,我们和新兵的亲属们站在路边挥手告别。增亮探出头,冲着我用力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像山间的清泉,深深印在了我的心里。我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离别,等他服役期满,就会回来,继续过他的好日子。

1979 年春节前夕,我还代表乡政府干部与村干部们、一道给他家送慰问军属物资米和油。他母亲接过物资笑眯了眼。春节后对越自卫反击战爆发,新闻里报道有不少战士牺牲。可谁也没想到,5月份市武装部的干部带着一张光荣烈士的奖状和增亮的遗物,来到了村里。我和乡政府领导、村干部一同上门慰问,增亮的母亲接过奖状和遗物,看了一眼,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她在医院住了好几天,才慢慢缓过神来,可整个人像是变了一个人,眼神空洞,沉默寡言。

第二年春节期间,我们去慰问烈属,给她送去了米、油和一点慰问金。推开门,院子里冷冷清清,灶膛里没有一点烟火气,房屋后院长满了杂草。增亮的母亲坐在屋檐下,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原本乌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像染了一层霜。她看到我们,只是木然地笑了笑,没有说话。我们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80 年代初,我调离了乡政府,在外地工作,便很少再听到增亮母亲的消息。直到几年后,我回娘家从老乡口中得知,增亮母亲她没有活过六十岁,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静静地离开了人世。我不难想象,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 —— 唯一的儿子牺牲了,所有的希望和寄托都没了,日子像一潭死水,没有波澜,没有光亮,只剩下无尽的思念和痛苦,一点点吞噬着她的生命。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也像被扎了一下,从此多了一块补丁。那个曾经在田埂上笑着喊我 “姐姐” 的阳光少年,那个在卡车里挥手告别的年轻战士,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十八岁,定格在了保家卫国的战场上。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和平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它是无数像增亮这样的年轻人,用生命和热血换来的。对国家、对社会、对每个老百姓来说,和平都是最珍贵的礼物。

如今,我已到了古稀之年,在农科院的研究所从事管理工作三十余年,见证了太多的生老病死。在职时,我每年都要参加全院病故职工的葬礼,为不少同事撰写悼词。那些鲜活的生命,有的正值壮年,有的刚退休不久,有的还没来得及享受天伦之乐,就突然消逝了。每次参加葬礼,我的心灵都会受到一次洗礼。看着他们的亲人痛哭流涕,我会同情,会陪着落泪,但心里并不会有太多的痛,毕竟,那是别人家的事,终究要靠他们自己慢慢化解。

可当我的父母、婆婆相继离世后,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那种痛,是深入骨髓的,是无论过多久都无法释怀的。

我的父亲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一辈子勤勤恳恳,为了这个家操劳一生。他不善言辞,却用行动表达着对我们的爱。小时候,农村家里条件不好,父亲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们,自己却省吃俭用。我记得有一次,他上街卖菜,会从城里带2个包子或馒头、饼干、糖果等给我和弟弟,自己却舍不得吃。记得八九岁时,我想要一双新布鞋,母亲连忙赶制,买布料,糊布帮,纳鞋底。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个口子,鲜血染红了布料,却毫不在意。做了半个多月,就把一双崭新的布鞋递到了我手里。温暖了我很多年。

后来我参加工作,每次回家,父亲都会上街买条鱼、或割半斤肉、豆腐之类的食材为我改善生活。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是我心中最温暖的依靠。

母亲的一生,充满了苦难。她常常在我耳边说起抗战时期的往事,尤其是在她八十岁生日那天,儿孙满堂在欢声笑语中,她却一个人坐在卧室流泪。我问她为什么哭红了眼眶?她说想起了她三个死去的子女。如果健在,生日会更热闹。

那是1945年,日本鬼子打到衡阳。国民党方先觉部队在衡阳抗战四十多天,日军的铁蹄踏遍了家乡的土地,也夺走了我们家六位亲人的生命。

母亲曾回忆说,外公当年被日军拉去当挑夫,从此杳无音信,再也没有回来。十五岁的叔叔,为了抗日,毅然当了壮丁,加入国民党抗日部队,此后也断了联系。奶奶那年五十三岁,染上了日军投放的细菌引起的疟疾,也就是俗称的 “打摆子”,当时缺医少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地离世。我的三个哥哥姐姐,也都没能逃过这场劫难,大的六岁多,小的才一岁多,都因为染上疟疾,没能活下来。母亲说:“那时候,天天都有人死,到处都是哭声,”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我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个离开,却无能为力。” 这场伤痛,困扰了母亲一辈子,直到她离世,都没能真正释怀。

婆婆的一生,同样充满了遗憾和自责。她三十五岁就守了寡,公公在 1960 年那三年困难时期,因为没饭吃,患水肿病饿死了。婆婆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日子过得十分艰难。1964 年,她要去出集体工,就让没读书的六岁幺妹去浇自留地里的红薯苗。幺妹听话懂事,提着一个木桶,拿着一个水瓢,小心翼翼地去地里浇水。可谁也没想到,她不小心脚下一滑,跌倒在水塘里,再也没有上来。

从那以后,自责就像一块巨石,压在了婆婆的心头。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水塘边,望着水面发呆,嘴里一遍遍念叨着:“都怪我,都怪我,不该叫幺妹去浇水,幺妹就不会出事。” 六十多岁的她,只要一提起这件事,就会忍不住流泪,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悔恨和痛苦。我看着她伤心的样子,也跟着共情落泪,心里五味杂陈。

父母和婆婆离世后,我常常在深夜想起他们。想起父亲在村口等候的背影,想起母亲讲述往事时的泪水,想起婆婆自责时的神情。那些曾经的温暖和陪伴,那些未说出口的感谢和思念,都成了心底最深的痛。我才明白,父母的爱,是世界上最无私、最伟大的爱,那种血脉相连的情感,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失去了他们,就像失去了根,心里空落落的,再也找不到归属感。

人这一辈子,就像一场旅程,沿途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风景,也会经历各种各样的伤痛。有的痛,是突如其来的离别;有的痛,是刻骨铭心的遗憾;有的痛,是无法弥补的自责。这些痛,就像一块块补丁,缝在我们的心上,虽然不美观,却见证了我们的成长和经历。

红尘中,每个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有的人把痛藏在心底,装作坚强;有的人把痛挂在脸上,肆意宣泄。可谁又知道,那些坚强的背后,藏着多少脆弱;那些笑容的背后,流着多少泪水。我们都在生活的泥沼中艰难跋涉,载负着伤痛前行,有时会迷茫,有时会绝望,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继续走下去。

笑对人生,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可除了笑对,我们又能怎样呢?生活不会因为我们的痛苦而停下脚步,时间也不会因为我们的思念而倒流。那些逝去的亲人,那些经历的伤痛,都已成为过往。我们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份痛,珍惜当下,好好生活,因为我们活着,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我们爱着的人和爱着我们的人。

痛,是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它让我们懂得了珍惜,懂得了感恩,懂得了生命的脆弱和可贵。它像一把双刃剑,一面让我们痛苦不堪,一面又让我们变得更加坚强。或许,这就是人生的真谛 —— 在痛中成长,在痛中感悟,在痛中学会好好活着。

而那些深埋心底的痛,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终究会成为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提醒着我们,曾经爱过,曾经哭过,曾经真实地活过。就像陈女士心中的丫丫;我心中的增亮;母亲心中的亲人,婆婆心中的幺妹,他们虽然离开了,却永远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的生命里,成为我们心中最柔软的牵挂,也成为我们前行路上最坚定的力量。

 

2025年11月23日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