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地:河套平原的历史回眸
{文化散文}
作者:刘嘉耘
一
站在阴山南麓极目远眺,黄河在这里挥洒出一个巨大的"几"字。这片被黄河臂弯温柔环抱的土地,古人称之为"河南地"。
她不是黄河以南的中原腹地,而是东起云中,西至朔方,北抵阴山余脉,南至秦昭襄王长城旧址。考古发现显示该区域包含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包头及鄂尔多斯地区,汉代文献记载其核心区域"东西千二百里,南北八百里"——它既是军事地理上的锁钥之地,更是文明交融的天然熔炉。
这里既有"大漠孤烟直"的苍茫,又有"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温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这片土地上奇妙交融。
《史记•秦始皇本纪》:(三十二年)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地。即河套以南之地。
《诗经·小雅》中“王命南仲,往城于方”的记载,或许正是周王室经略此地的文学印证。而蒙恬北逐匈奴后“筑亭障以逐戎人”的烽燧遗址,至今仍在乌拉山下依稀可辨。令人惊叹的是,在当地发现的匈奴贵族墓葬中,既有草原风格的青铜箭簇,也有秦汉瓦当。这些深埋地下的物证,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史书忽略的真相:早在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之前,中原文明与草原文明早已在这里悄然融合。
二
当历史进入秦汉之际,河南地突然从文明交融的舞台变成了金戈铁马的战场。司马迁在《史记》中沉重地写下:“匈奴河南白羊王,据河套,距长安仅七百里。”这一行文字背后,是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的对立。
元朔二年的那个清晨,卫青站在云中城的烽火台上,目光越过苍茫草原。据《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记载,他率领的铁骑"出云中,西至高阙,遂略河南地,至于陇西"。"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绝梓领,梁北河。"汉军的铁骑如闪电般撕裂草原的宁静,霍去病率领的八百轻骑更是创造了"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的战争奇迹。
这场闪电般的突袭,彻底改变了中国北方的格局。
霍去病是将骑兵战术发挥到极致的。他率领八百轻骑奔袭千里,"斩匈奴相国、当户,获首虏二千余级"。创下了"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的军事奇迹。
真正的闪电战发生在四年后的春天。被誉为“闪电战的鼻祖”的骠骑将军霍去病率领轻骑“逾乌盭,讨遬濮,涉狐奴”,转战千余里直取祁连山。“骑士皆持三日粮,旦暮兼程。”“过焉支山千有余里”,短短六天转战五个匈奴部落,缴获休屠王祭天金人。这场千里奔袭的细节至今令人震撼:汉军每人配双马甚至三马,携带炒米、肉松等便携军粮,使用指南车与北斗星双重导航,创造了古代战争史上日均行军百里的奇迹。
这种长途奔袭的战术,比古德里安的装甲集群早了整整两千年。
匈奴休屠王和浑邪王的部落在汉军雷霆打击下土崩瓦解。河西走廊的打通,不仅切断了匈奴与羌人的联系,更开辟了后来驰名世界的丝绸之路。
落日余晖中,霍去病在狼居胥山举行祭天仪式时,或许不会想到一个伟大文明的雏形正在形成。而北匈奴唱着"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的悲歌西迁时,他们西迁的脚步声惊动了整个亚欧大陆,如同一张倒下的多米诺骨牌,最终引发了罗马帝国的崩溃——当然,这是另一个关于文明碰撞的故事了。
历史总是善于制造意外的重逢——数百年后,南匈奴首领刘渊建立汉国时,竟自称"朕乃汉氏之甥,约为兄弟",追尊刘禅为孝怀皇帝。这种历史的轮回,仿佛在告诉我们:征服与被征服的叙事之外,还存在着更为深刻的文明融合。
三
纵观中国历史,每一个强盛王朝都深谙一个道理:得河南地者安北疆,失河南地者乱中原。诚如顾祖禹先生在《读史方舆纪要》中提到的"河套安,天下安" 。
汉元帝建昭三年,陈汤将军的军报穿越瀚海沙漠抵达长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八个字如雷贯耳,震烁古今。但少有人知的是,《史记.西域传》曾详细陈述了安置降匈奴的具体方案:置西域都护府,授田亩,通婚姻,渐施王化。这也说明汉朝的智慧不仅在于征伐,更在于建设。在当地发现的汉代农具,见证着屯田戍边的艰辛;汉简中记载的"匈奴降者赐帛三匹",彰显着怀柔远人的智慧。
赵充国在河湟地区“屯田戍边”的奏疏,堪称古代民族政策的典范:“留步兵万人屯田,地势平易,多高山远望之便…益积畜,省大费。”而在河套平原出土的汉代粮仓遗址,仓储规模足以供应万余大军半年之需。这种“以农养战,以战促和”的战略,使河南地成为汉帝国最坚实的北方屏障。
更令人惊叹的是灵活的外交策略。在呼韩邪单于归附后,汉廷不仅给予“位在诸侯王上”的礼遇,还开放关市允许铁器、丝绸与匈奴的牛羊马匹交易。
从汉唐到明清,这片土地始终是检验中原王朝治理能力的试金石。拓跋鲜卑从阴山南下建立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改革,实行均田制;唐王朝在河套地区设立三受降城体系,形成纵深防御网络;契丹人据河套立辽国,实行“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的双轨制度;元朝建立后,忽必烈命郭守敬修浚河套灌渠,并修《辽史》《金史》《宋史》,皆奉为正朔;明成祖五次北征皆以河套为前进基地;清康熙帝征噶尔丹时,河南地再次成为战略支点……
中华大一统的进程,从来不是单一民族的扩张史,而是多民族共同书写的融合史诗。汉朝在河南地修建的外长城遗址,如今静卧在乌拉山麓。与秦长城不同,这些城墙并非单纯的军事防线,沿线分布的关市遗址证明,这里曾是茶马互市、胡汉贸易的繁荣场所。长城内外,既有烽燧相望的警戒,也有炊烟相闻的融合——这正是中华文明特有的包容性与防御性并存的边疆智慧。
北方民族一次次南下,又一次次融入中华文明的洪流。民族的血缘在征战与融合中不断重构,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征服与被征服,而是文明的重构与再生。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中华民族的格局是多元一体,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四
千百年来,这片土地见证过太多的金戈铁马,也孕育了无数和平交往的传奇。
在当地出土的汉简里,我们能看到戍卒与匈奴牧民易马的记录,也能读到汉人军官为匈奴部众请粮的奏报。这些细节揭示了一个深刻的历史真相:边疆的日常交往,远比金戈铁马的史诗更接近历史的本质。
汉宣帝神爵年间,匈奴日逐王率众来归,汉设西域都护府,曾经的敌人变成了守疆的卫士,厮杀的战场化为了交往的市场。在河套平原出土的"单于和亲"瓦当,与在青海省发现的"汉匈奴归义亲汉长"铜印,共同诉说着战争之外的共生智慧。长城的烽火台不仅是军事设施,更是文明交流的灯塔——匈奴人用牛羊换取中原的粮食布匹,汉人则从游牧民族那里学会了驯养战马。
最令人动容的是,在当地出土的汉简中,我们发现汉朝军官为匈奴部众请粮的奏报:"匈奴降者众,食不足,请增粟米。"这种超越族群的关怀,折射出中华文明"以天下为一家"的胸怀。
正如司马迁所言:“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征服与被征服者,本就是同根生的兄弟。
战争的背后是文明的博弈。汉军夺取河南地后,立即设立朔方郡,推行屯田制。《汉书·沟洫志》载:"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这些水利工程不仅滋养了庄稼,更浇灌了守望相助的种子。“徙民实边”政策时,并不仅限于中原农民,还包括归附的匈奴部落。“南匈奴内附,使居朔方诸郡,与汉人杂处。”这种多元共生的治理智慧,让长城不再是隔绝的壁垒,而是变成了文明交流的纽带。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清康熙帝平定噶尔丹后,在河套地区推行盟旗制度与厅县制度并行的双轨治理。这种"因俗而治"的智慧,使草原文化与农耕文明和谐共存。
五
历史在这里不是线性前进,而是螺旋上升,每一次回旋都让多元一体的内涵更加丰富。
在这片土地上,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改革火焰最早在这里点燃,秦直道与秦长城的土木工程在此交汇,汉朝的和亲政策与军事打击在此交替上演。各种看似矛盾的元素,最终都融汇成多元一体的文明共同体。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改革精神,或许正是从这片土地上汲取的智慧——最高明的强大,是懂得吸收与融合。这片土地也见证过卫霍铁骑的雄姿,也呵护过王昭君的琵琶声;经历过隋炀帝巡幸的盛况,也滋养过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
如今,当“一带一路”的倡议重新唤醒古丝绸之路的记忆,河南地再次成为连接中原与草原、中国与世界的重要枢纽。
正如明代地理学家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赞叹:"河套之地,沃野千里,水草丰美,诚塞北之乐园也。"
河南地的价值,体现在戍边屯田、民生为要的点点滴滴之中。政府鼓励百姓迁徙至此,给予他们土地和生产资料,帮助他们安居乐业。戍边将士们开垦荒地,兴修水利,将原本荒芜的土地变成了肥沃的农田。随着人口的逐渐增多,商业也日益繁荣起来。集市上,来自不同民族的人们交易着各自的特产,这种经济上的交流与合作,进一步加深了各民族之间的联系和友谊。
河南地的意义,不在于它曾经是征伐与被征伐的关系,而在于它始终是交融的熔炉。每一个民族都像黄河的支流,最终汇入中华民族的大洋。这种融合不是消除差异,而是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当我们站在阴山上眺望蜿蜒的黄河,仿佛能看到中华文明五千年不绝的秘密——它就像这条大河,既能容纳百川,又不改东流之志。
河南地的回响,不在于它曾经是战场,而在于它始终是家园——一个多民族共同守护的精神家园。在这里,不同民族最终选择了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智慧之路。《淮南子》云“天地之大,矩而不破”,汉朝的边疆政策实则暗合这种哲学。从西域到辽东,汉帝国并不追求绝对的文化同化,而是通过郡县、属国、藩臣三级体系,构建出“如月之恒,如日之升”的共生秩序。
河南地的文明微光,归根结底是中华文明的荣光——各民族共同奋斗、共同创造,在多元中求统一,在差异中求和合,在流动中守恒常的文明智慧,是中华民族团结统一、和谐共生的生动写照。这种智慧让中华民族能够穿越五千年的历史长河,至今依然焕发着蓬勃的生机与活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河南地永远闪耀着启示性的荣光——那是一种历经沧桑而愈发璀璨的文明之光,一种穿越时空而永不过时的智慧之光,是中华民族在时间长河中写就的永恒诗篇。
作者简介:刘嘉耘,内蒙古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长城学会会员,内蒙古文物学会理事、内蒙古长城保护研究会理事。作品发表在《人民日报》《内蒙古日报》等报刊杂志。
《水,黄牌亮起》等27篇各类作品分获全国、自治区各级各类评选一、二 、三等奖。被评为全国群众体育工作先进个人;全国文旅系统先进工作者。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