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老家的豆花

郭松2025-12-22 19:16:14

老家的豆花

 

郭松

 

记得年少时,母亲头天晚上将黄豆浸泡在一个瓷盆里。第二天,我们几姊妹两两推磨,父亲或母亲往磨心里舀黄豆。

有一天一大早,石磨“吱呀吱呀”的在附近农家响起,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噼啪”作响,在昏暗的灶房屋中间,投下一缕摇曳的灯光。

我睡眼惺忪地握住推杠,那杠把有些冰凉,那种触感钻入掌心,提醒着并非梦境——磨盘如沉唾的石兽,非得我们几姊妹绷紧筋骨,才极不情愿地转动起来。

那豆花,在石磨与血肉之间对峙。我们推着那固执的石磨,如同推着一扇沉重的门扉。可谓是,青石吞日月,玉屑落寒霜。一磨一乾坤,千转豆花香。

黄豆一粒粒舀入磨心,乳白的豆浆缓慢流出。在我那时的记忆中,一圈最圣洁的白,从磨盘流出的豆浆,终究要由母亲用卤水点化,完成凡俗向美味的蜕变。

磨完豆子,滤净豆渣,灶房里弥漫起一股奇异的清香。它不如花香浮艳,不似肉香油腻,却凝缩了阳光雨露的恩泽与柴禾燃烧的炽热。

母亲站在雾气缭绕的灶台前,手持卤水碗,目光沉静如深潭。她的身旁,几张稚嫩的脸上镶嵌着四双好奇又焦急的眼睛。

“点卤”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卤水宿命般滴入滚烫的豆浆,不多一滴,不少一滴。多则粗粝如砂,少则软弱无形。全凭母亲那双阅尽风霜的手,在呼吸吐纳间把握着微妙的那个临界。

那妙到毫巅的制作豆花的技艺,无法用斤两刻度来衡量。母亲手中那只粗糙的斗碗,盛满的是大地四季的呼吸,是冷暖干湿的心律脉动。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所谓“道法自然”,是母亲在烟熏火燎中渗透的生命真谛。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能在冰冷的刻度中显现。点卤成功的豆花,有三种吃法:

一是直接食用,叫豆花饭。豆花之所以有名,大概是因为豆花蘸水的存在。它具有香、辣、鲜、醇,色泽油亮透明,外形美观大方。是选上乘的辣椒、豆油、豆瓣、菜油若干。

豆花蘸水的灵魂,是糍粑海椒。将锃亮鲜艳的海椒用热水浸泡,手掐感觉脆为好,捞起后用菜板压,去掉水分装到缸钵里。

按比例将花椒、大料、八角等放到石碓窝里舂烂,再把海椒倒下去按比例放食盐一起舂,越细、越稠、越软越好,将用菜油酥过的豆瓣和芝麻倒下去合着舂,舂茸像糍粑一样后舀起来备用。

记得母亲坐在灶屋前舂糍粑海椒的动作,永远是一堵温实而亲切的墙,也是一幅安适而静美的画。

舂棒因为母亲的紧握并上上下下的舂而灵动起来。打蘸水时,碟子摆好,先舀豆油,后放糍粑海椒,再淋熟油,再在面上撒一层薄薄的薄荷。

吃过之后,舌留余香。来到外地之后未免感叹:一碗一碟的老家豆花里,没有一朵花这般挂肚牵肠,没有一碟蘸水这般回味悠长,没有一轮石磨推转在梦境。

第二种吃法是,母亲将豆花舀入覆着白布的模具,盖上木板,再用砖石稳稳压实。第二天醒来,母亲揭布取出豆花,先将豆花切成半指厚的长型块片,在温水里浸片刻,捞起时水珠顺着豆花滚进瓷盆,溅起细碎声响,如同轻声哼唱小曲。

铁锅烧得发白,淋一勺菜籽油,油星子“滋啦滋啦”地跳着,她手腕轻抖,豆花便滑进锅里。等底面煎得金黄,母亲用铲子沿锅边一推,豆腐听话地来个鲤鱼打挺,再来一次咸鱼翻身,另一面很快染上金黄色,母亲将两面已黄的豆腐铲起。

倒入些许菜籽油,放入花椒煎熬,待花椒黑后捞起,再放豆瓣、大蒜、泡酸菜、泡椒等,倒入毛坯“两面黄”,微火熬制约20分钟,撒把细碎的葱花……这时,香气裹着暖意,漫得满屋子都是。母亲烧制的“二面黄”,香辣脆可口。

第三种吃法是,将豆渣变废为宝。豆渣是我们贫寒岁月的一种恩赐。母亲将其与酸菜加几个泡海椒一阵翻炒,或投入红苕稀粥——粗粝的下脚料,经筛子滤过,竟散发出让人心安的一道微光。

那锅里翻腾的,是粗糙的慈悲,是贫寒年月里未曾熄灭的炉火温香。人贫寒时嚼得碎豆渣,便嚼得碎命运撒下的砂石。可谓是,卤水降凡物,人间滋味长。渣中存至味,寒灶有余芳。

多年来,我尝遍各地豆花,总偏爱卤水点出的那种。即便简单清水白煮,蘸上老家豆花的特制蘸水,齿颊间萦绕的便是母亲推磨点卤的悠长岁月。

据说,豆花来源于一次偶然的发明——传说为淮南王刘安炼丹所得——竟泽被苍生两千余年。这块方寸间的洁白,沉淀着山河的魂魄,浸润着人世的温情,在味蕾上唤醒一条通向老家的无形栈道。

多年前回乡,那些石磨已尘封蛛网,静卧如岁月化石。拂开厚厚的尘埃,磨盘凹痕深处,似乎仍有豆魂沉睡。手抚冰凉粗糙的石磨,往昔情景瞬间奔涌:母亲专注点卤的侧影,我们推磨时此起彼伏的喘息,灶火映红的脸,豆浆氤氲的热气……

贫寒年月里,是母亲的手日日点化天地间的微物为奇迹,喂养着我们饥饿的身体与希望。那味觉密码深植血脉,成为灵魂深处永不荒芜的原乡。

如今的豆腐多由电磨石膏速成,光滑整齐得失去呼吸。在我看来,这种人工生成的白,咋看咋觉怪异。而卤水点的豆花,是粮食之白、柔顺之白。石磨与卤水那近乎神圣的缓慢对话,已在效率的轰鸣中被遗忘在时光深处。

我时常在餐桌前发愣,那些过于精致的豆腐在舌尖无声地碎裂时,总想起母亲在雾气中沉静笃定的手势——让每一粒黄豆历尽水火研磨,以时间与虔诚点化其洁白温润之身。原来生命的滋味并非饕餮盛宴,而是贫寒中依然保有珍重一粒豆子的耐心,以及将粗粝化作滋养的温柔心力。

夕阳斜斜穿过窗棂,将废弃石磨的影子拉得很长。那石磨像时光老人豁了齿的口,仍衔着旧日微光,似乎还镌刻着那时的辛劳身影。此时,我禁不住随口吟哦几句:磨齿衔寒暑,苔痕记岁年。人归石不语,坐待豆生烟。

时光真是神奇,它既转瞬即逝,又能凝固一个朴素的人生道理。纵使青石沉寂、磨盘喑哑,母亲用豆香喂养的坚韧与希望,却已在岁月深处结晶,成了我永不迷失的味觉星辰。

当这个星球承载的这个世界,冷不丁运转得令人晕眩甚至短暂失忆时,至少这方寸间的洁白依然温厚如初,提醒我生命最本真的滋味,永远根植于那蒸汽氤氲的灶台,根植于母亲被汗水浸透却始终安稳的掌心。

 IMG_20250808_171622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