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凉州雪,千年的信笺

董银林2025-12-19 18:27:14

凉州雪,千年的信笺

 

作者:董银林(甘肃武威)

 

雪是趁夜来的,睁开眼时,窗外已是一片银亮亮、静悄悄的虚空。晨起推窗,一股凛冽的寒气,带着久违的湿润,扑面而来。抬眼望去,昨夜的大雪,已将整个凉州城,悄然换了一副容颜。天色是那种积雪映照下特有的、匀净的瓷青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微凉的古玉,静静地覆在古城的上空。雪,还在疏疏地落着,不紧不慢,像是从时间的缝隙里,抖落出的一些陈年的、细碎的琼花。

这雪,若是落在别处,或许只是风景;可落在凉州城,却成了历史的回响,成了漫漫丝路上一封飘洒了千年的无声信笺。每一片雪花里,仿佛都压着一阕词,一段驼铃的残韵,或是一角锈蚀的箭镞。它们从祁连山的深处启程,掠过荒漠的孤烟,最终选择在这里,在这座被《凉州词》浸润了骨血的城池,安然栖落。于是,岑参的句子便自然而然地,从记忆的深处浮了上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比喻是那般奇绝而妥帖,只是这凉州的“梨花”开得却格外苍劲,枝干是汉唐风骨的铁画银钩,枝头那洁白的“梨花”一开便开出了一股子边塞的寒意。

吃过早饭,我踏着没踝的积雪,一路向东走向雷台公园。远远望去,那尊名动天下的铜奔马马蹄下的飞燕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柔软而深厚的白雪。“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王翰的《凉州词》里,有烈火般浓艳的盛宴,也有暗涌的离别哀音。而此刻,一切的喧嚣、征伐、贸易与欢宴,都被这场大雪轻轻抹去,只剩下最原始、最宁静的底色。那匹马,似乎正要腾空而起,不是去踏破连营,而是跃入这无边无际的、晶莹的澄澈里去。

离雷台公园不远,便是鸠摩罗什寺。雪中的罗什寺塔,更添一份孤迥与澄明。那位穿越了茫茫流沙、历经劫波的高僧,最终将生命的终点与思想的原点,安放在了这里。塔刹上的相轮,覆着雪,像一朵倒悬的、洁净的莲花。风息了,檐角的铃铎也沉默着,仿佛整个宇宙都在谛听那千年前的梵唱。我想起他译经时那句恳切的誓言:“如我所译,传之后世,咸共流通。若失经意,誓坠泥犁。”这言语的重量,与此刻雪落的轻盈,形成一种奇妙的对照——一种是对真理沉甸甸的担当,一种是对尘世静悄悄的覆盖。寺中有一棵极老的树,枝叶脱尽,黑色的枝杈伸向天空,稳稳地托着雪,托着一段凝固的时间。

沿着凉州十七巷继续向东南方向行走,不久就到了武威文庙。这里是河西走廊的“文脉之眼”。远远望去,棂星门的那一抹朱红正承接着这雪的轻吻,在素白的世界里,也彰显出一种庄重的暖意。大成殿前的古柏,枝干遒劲如铁,负着厚厚的雪,宛如披甲的儒将,沉静地守卫着这一隅斯文。雪落在这里,仿佛也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某位先贤的沉思。院内空寂无人,只有雪片穿过古柏枝叶的微响,沙沙的,像是有人在轻声诵念着什么。不知是《礼记》的章句,还是李益那首沾满了凉州月色的《夜上受降城闻笛》?“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那乡愁,被这凉薄的雪一浸,似乎也愈发清冽而绵长了。

雪,还在落。它落在天梯山沉睡的佛像肩头,落在西夏碑冷硬的刻痕里,落在每一户凉州人家温暖的窗棂上。它不曾改变什么,却又像无声的笔,为这座古城写下最新的一页注脚。这注脚是洁白的,是凉润的,内里却奔涌着霍去病军旅的豪情,回荡着丝绸之路的驼铃,沉淀着无数诗篇与经卷的墨香。

雪不知何时,悄然停了。

我突然想起昨夜灯下,重读《凉州府志备考》,其中有一段记载本地冬日“雪后初霁,士人喜聚,温酒论诗”。此刻,酒是无需的,这满城的清冽空气,已足以醉人。凉州的文脉,何尝断绝过?它不在高阁的藏经里,也不全然在残碑的刻痕中。它或许就在这雪落无声的包容里,在南城楼一块被岁月磨光了棱角的青砖上,在罗什塔铃偶然随风送出的一缕清音里,更在那寻常巷陌,某个孩子用通红的小手团起一个雪球时,那一声清脆的欢笑里。王翰笔下“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烈性,早已被岁月酿成了这雪一般绵长而深沉的滋养。

今夜,凉州城将拥雪而眠。我知道,待到明天落雪融化时,那被擦拭得更加清晰的,不仅是祁连山那巍峨轮廓,更是这古城穿越千年风霜,还有那颗依然跳动着的、滚烫的文心。它不曾被冻僵,只是在这厚厚的雪被之下,做着关于华枝春满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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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董银林,男,甘肃武威人,教育工作者,凉州区作家协会会员,长期从事教育宣传工作,爱好文学,喜欢用有温度的文字记录生活。作品散见于《中国教育报》《甘肃教育》《甘肃教育报》《武威日报》及“网信武威”“凉州融媒”“凉州文艺”“凉州作家”“作家网”“宁古塔作家”等各类媒体。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