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津关
作者:张晓秋
有水的地方。倘若这水又足够深、水面又足够宽的话,那么这水上必然有船。比如那种满载了货物,一鸣汽笛,一喷白烟,便能哒哒哒地在水面上溜达的汽船。大片雪白的浪花从四面八方涌向了船身,却又在船屁股处被毫不留情地吐了出来,翻腾起无穷无尽的泡沫,仿佛水也忍受不了如此反复无常的吞吐,恶心地满口直吐唾沫。
这里且说渡船。那种挤满了人或者物件,像一片狭长的树叶悠闲地飘浮在碧水中的。
坐船的,手中拎着篮子或者挽着布做的包。包里可能有钱袋。钱袋用一块花手帕包着的。解开手帕,一层层翻开,便现出一个已经用得很久但由于主人保管得好而依然精致的皮夹子。或者花花绿绿几块钞票,一元,二元,五元不等,通常难得看见几张工、农、商、兵完全聚齐的。还有就是粮票。薄薄的一张纸片上,写了令旁人羡慕的一斤二斤,甚至更多斤的。
如果这船停靠在江的另一头华光楼的话,那么这布包里可能还装有一块两块锅盔,一个两个蒸馍,脆生生的花生,香喷喷的瓜子,甜津津的水果糖。坐船的背上背了背篓,肩上挑了担子,背躬得弯弯的,肩压得实实的。背篓、担子里装满了白的玉米,黄的稻谷,青的辣椒,紫的茄子。一脚踩到船上,船便不胜重负地摇晃了几下。人和船都被水托举着,水的宽阔的胸膛极温柔极温存地摇晃了几下,才慢慢地静静地平息了下去。
照例卸下担子,或者央求旁边的客人搭把手帮着把背上的背篓放下来。
“这里面是什么呀?”搭手的人顺便问了句。
“不过是刚出的菜蔬,辣椒、茄子、豇豆。这不,孩子快开学了,一学期几十块,不赚几个钱够吗?”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像是需要人回答,又确实不需要人回答;一边把背上的重负放下,一边笑呵呵地说着。一头的汗,一眼的疲倦,一脸的笑容。
也有鸡呀,鸭呀,狗呀,猪呀的。
鸡被缚了双脚,猪装在背篓或者担子中,也不哼哼叫着。或者睁开无邪的双眼看几眼,或者也不愿意睁眼了,直接闭着眼睡觉,只让耳朵听着坐船的人天南地北的聊天。一任风微微地吹过耳朵,一任船在水面上轻轻滑行、水在船底静静流逝。
船票并不贵,最初大约五分,后来大约一角。孩子可以免票。即使多带了物件,也并不多收费用。在码头处,专门设有一个石头砌的房子。石头的窗户洞开着,里面一张男人的或者女人的脸。
买票的把一张白的或者黑的脸凑到窗前。
“一张票。”随手递过一张印有豪华轮船的绿色票子。
里面头也不抬,依然嘻哈打笑。伸出一只纤细的手,食指和拇指之间恰到好处地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
外面的人接过了,像是接过了一张无比神圣的通行证,捏在手心,生怕平白无故张了翅膀飞了。却又没走几步,便看见了两个手臂上套有红色袖章的人,犹如两座雕塑。但这雕塑果然栩栩如生,不仅复杂地做着面部表情,还将手伸向了迎面走来的人。这人也不是呆子,赶紧将手里的纸片递了过去,一面迅速和红袖章擦肩而过,一面忍不住回头看着。只见戴红袖章的将船票握在手中,让船票和左右两手一起作相反方向运动,顷刻成了两半。然后潇洒地向空中一抛,船票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须臾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犹如两只飞倦了的蝴蝶。地上一层厚厚的绿的或者白的纸屑,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踩着,有的已经陷入到松软的沙子中去了。
这就是所谓的检票。
天南地北地聊天。熟人不用说了。陌生的人,见了面之后,先礼貌性地问候,然后就长长短短地聊开了。十年修得同船渡。能够在同一时间,坐同一条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一切就像是事先约定好的。早了,就赶不上这条船,就遇不到这一船的人这一船的事。然而人们并没有事先约定好。对于停靠在码头的这条船,所有的人只是急匆匆地赶来,只是知道这里有一些船,只是尽自己所能不要错过其中的一条。究竟是哪一条,自己并不清楚。只是到了码头处,看见了栓在在巨大石条上的那条船和船上的那些说说笑笑的人,才明白了这就是自己要乘坐的船,船上的人就是与自己颇有些缘分但其实却毫不相干的人。
有的时候,船已经荡开了。岸上却突然跑来一个边跑边喊的行人。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将手在空中挥舞着,一边扯着嗓子喊着:“师傅等等我。”手中的纸片像是一面行进的军队中具有标志性的旗帜。
船夫看见行人差不多到齐了,船上的座位坐得满满的,便扔掉手中的烟头,两脚从船舷上放下来。两只手互相摩挲着,抽出了插在船头的锚,用力远远地甩入水中。像是扎到了什么能翻江蹈海的怪物一样,向后猛走几步,再向前猛走几步。再拔出篙子,再猛地掷入水中,再往前走,再往后走,如此几番。船已经荡得很远了。水底一股夹杂着污泥的水渐渐远去。于是把锚拔了出来,横在船头。双手扶了桨,轻轻地摇了起来。身子略略前倾。那动作像是在推,又像是在拉。将桨略略向前一推,再略略向胸前一拉。这一推一拉,一拉一推的动作中,桨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有的时候,船夫累了,不愿意将桨高高地举起,于是那桨便从碧绿的水面迅速地擦过,掠起一片雪白的水花。齐刷刷地飞过,再齐刷刷地落下。犹如碧蓝的蓝田玉被削去了一大片,令人惋惜不已。有的船夫不喜欢拖泥带水,将桨举得高高的,恰到好处地高于水面。桨起起落落,落落起起。忽而跌入水中,点破一江碧玉;忽而从水中跃起犹如一条腾空的鱼。入波无痕,去波亦无迹,只有点点透明的水珠轻巧地挂在灵动的桨上,一滴滴委婉地滴入清澈的水中。水上或者有飞鸟款款飞过,水面或者有秀美的锦屏山的半边倒影。一半的江水被翠绿的锦屏山染得绿绿了,或者说一半的锦屏山被这江水养活得灵秀生动。水在流逝,影在晃动,船在摇拽。但山并没有跟着这水这影这船真正流走。人的心却随着漂流的船一直向前漂着,从水的这一头一直漂到水的那一头。
船到了岸了,桨自然就停止了划动。船夫依然将锚在水面上抛得远远地,再躬了背,在甲板上来回走几步。船里的人也纷纷站了起来。背了背篓,挑了扁担,拿了包袱。船缓缓向码头靠近,撞到了岸边的巨石上就自然停了下来。船晃动了一下,船里的人也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却又互相扶持着,并没有什么人真的会跌入水中。撑船的第一个跳上岸去,拿缆绳系在码头的铁栓子上。乘船的则一个接一个下了船。没讲完的话留着下次再讲,各自笑笑,各自招呼一下,就沿着各自来时的路来时的轨迹分道扬镳了。将一船的空白或者一船的热闹留给岸上那些手里拎着鸡鸭鹅鱼、背上背着油盐酱醋的正说说笑笑地上船的人们。
这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江上并没有一座嘉陵江大桥。二三十个桥墩直插在滚滚的洪水中,直挺着身子,并不在意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从它的坚强的身上碾过踩过。桥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桥,船却在二十五年后又渐渐地多了起来。船上欢歌笑语,船的周围用彩带灯笼装饰着。如果到了晚上,船上的灯亮了,城里的灯亮了,锦屏山上的灯也亮了;船上的灯光,城里的灯光,锦屏山上的灯光皆倒映在水中,满江的流光溢彩。船似乎行驶在无边的星河之中,被江水涤洗着,被冷风吹拂着,顺着西来的江水缓缓东逝。
这样的船,或者还有犬只不能乘坐的标记,小孩也不能免票。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