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晴冬寄雪小集

池征遥2025-12-18 12:05:14

晴冬寄雪小集

 

作者/池征遥

 

一、冬序

 

今日立冬,没有一点雪的迹象,那么我给冬天画幅像写首诗吧。

在我的心中,冬是这样一幅未落笔的画卷:朔风卷叶,寒意初浓,天地间褪去最后一抹斑斓。远山覆着薄霜,近树凝着冷露,湖面初结的冰纹如碎玉。人们裹紧厚衣,捧一杯热茶,看炉火映红窗棂,听落叶在风中低语。

冬的序曲,沉静而庄重,藏着对春的期待。而诗的篇章总是这样书写的:

朔风剪叶雁南斜,霜染疏篱菊影赊。

炉火温茶消短昼,一窗晴雪待梅花。

立冬是冬季的第一个节气,通常在11月7日至8日,标志着冬季开始,气温下降,万物进入休养状态。

立冬后,气候由秋季少雨干燥向阴雨寒冻的冬季过渡,日照缩短,气温逐渐下降。‌‌呈现三候现象: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反映自然界的变化。‌‌

这个时候,当你回首往事,眼见春华秋实,就会产生一种自豪感,情不自禁地吟唱起那首古老的四季歌。

风是光阴的信使,从春的第一缕暖意里启程,越过解冻的河流,穿过苏醒的田野,赴一场与花的千年之约。它不疾不徐,带着泥土的腥甜与云絮的轻盈,在枝头轻轻叩门——“我来了,你可安好?” 于是,花便醒了。

迎春花是最早赴约的信使,鹅黄的花苞缀满纤枝,像一串串玲珑的小铃铛,在风里轻轻摇晃,摇落了残冬的最后一抹寒意。风为它拂去叶尖的薄霜,它便以满树金黄回应,把春天的序曲唱得清亮。

桃与李总爱结伴而来。风穿过桃林,便有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落在青石板路上,像昨夜未干的月光;掠过李枝,素白的花串便在风里轻舞,如雪般洁净,却比雪多了三分温柔。风与花相携着走过巷陌,空气里便漾开甜丝丝的香,连时光都慢了下来。

荷是夏日的守约者。当南风带着暑气掠过池塘,荷叶便舒展如碧伞,荷花便亭亭玉立,粉的、白的,在风里微微颔首。风穿过叶隙,带来蝉鸣与蛙声,荷便以清雅的芬芳回应,把盛夏的热烈沉淀成一池宁静。

菊在秋阳里赴约。西风渐紧,吹落了梧桐叶,却吹开了篱边的菊。金黄的、墨紫的,一簇簇在风里摇曳,不与春红争艳,只在清冷中绽放傲骨。风为它梳理花瓣,它便以醇厚的香气作答,把秋日的淡泊酿成一坛老酒,让人醉在时光的褶皱里。

梅是寒冬的坚守者。北风卷着雪粒呼啸而来,万物萧瑟,梅却在枝头凝霜吐蕊。风为它披上银装,它便以冷香回应,在冰天雪地里站成一幅风骨凛然的画。那香气不浓,却清冽如刀,劈开了寒冬的沉寂,让人想起“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倔强。

风是花的知己,知晓每一朵花的心事;花是风的诗行,把四季的故事写得生动绵长。它们从不曾失约,就像时光从不曾辜负每一个等待与绽放的灵魂——只要心怀期待,总有一场美好,在某个转角与你欣然相逢。岁岁年年,风有约,花不误。

立冬作为“四立”之一,它象征秋季结束、冬季正式开启。‌‌谁说冬天没有浪漫?我们也该如这风花雪月,守一份初心,赴一场热爱,在冬日里慢慢走,认真爱,不慌不忙,静待花开。

 

二、小雪说雪

 

阴阳闭塞序初冬,云重风乾酿雪容。

腊肴蓄以御寒计,香糍馈而循古踪。

天虹敛影藏节气,阳气升腾隐地龙。

休道此时萧瑟甚,乾坤蓄力孕春秾。

 

小雪至,冬始俏。

我推开窗,等着的是一场纷纷扬扬的相见,扑个满怀的,却仍是那片看熟了的、灰蒙蒙的天。

院子里的老槐树,枝丫瘦棱棱地指着天空,像一封封寄不出的信。

空气是干冷的,吸进肺里,有股清冽的、刀子般的爽利。

没有雪,天地便失了那床厚厚的絮被,万物的轮廓都硬朗地、甚至是嶙峋地显露着。

远处有几只麻雀,在秃地上跳着,寻些草籽,动静反倒比平日更显得清晰。

这无雪的冬,竟是这样一副筋骨毕露的、不肯含糊的模样。

友人说,今日是小雪。可我这里,只有节气名目下的那一场空。但这“空”,又不是真正的空。

你若静心去听,风穿过巷子口,那声音是脆的,带着些许的金属的寒意,与秋日那带着水气的、软绵绵的风声,到底不同了。

你若凝神去品,那光秃的泥土下,仿佛一切喧嚣的生命都沉沉睡去,做着关于来年春天的、又长又静的梦。

这无雪,反倒成了一种更大的存在。它让你不得不撇开那些轻飘飘的、浮于表面的欢喜,去直面这世界褪尽铅华后的、素颜的真身。那真身里,有风骨,有坚韧,有一种不言不语的、沉甸甸的力量。

小雪,无雪……

我忽然觉得,这无雪的小雪,倒比一场酣畅的大雪,更近于人生的况味了。

我们所殷殷期盼的,往往是那一场宣告式的、酣畅淋漓的圆满。可生命里多的,偏是这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时候。是信寄出了,却迟迟没有回音;是梅花将开未开,香在有无中;是所有的努力都沉入水底,一时还不见涟漪。我们就在这“将”与“未”的缝隙里活着,在一种巨大的准备状态中,积攒着些什么。

这等待,或许本身就是意义。像那地下的根,在黑暗与沉寂里,拼命地汲取;像那梅树的枝,在寒风里,默默地孕着花苞。

雪未来,冬意已深;约未赴,念想已生了根。

这“无”,竟比“有”更显得丰盈、更显得充满张力了。它让心里的那点盼望,被拉得细长,长到能系住明天的太阳。这么一想,心下便释然了。

我复又望向那高而远的天空,它不再是空洞的,倒像一卷素帛,无字无画,正等着一个最伟大的画家,或者,它本身就已是一幅最上乘的画——以“无”为境,以“待”为笔。

那未来之雪,已不在云端,而尽数藏于这天地间的呼吸里,藏于每一颗懂得等待的心里了。


朔气侵窗昼亦如,漫搜奇句遣闲居。

心舟已渡千岭雪,世网长羁一叶渔。

枯柳垂丝空钓影,寒云酿玉竟成虚。

唯将芥子纳须弥,且待琼妃下太初。


小雪,无雪,空余遣怀。

我轻轻掩上窗,将那片高天留在窗外。屋里有炉火般的暖气,一壶水将开未开,听见它正唱着细细的、愉悦的歌。

 

三、大雪无雪

 

推窗时,竟有些许恍惚。

说好的“大雪”呢?天是那种澄澈的、一碧如洗的靛青,没有一丝云翳,像一块新斫的、温润的玉。

阳光慷慨地泼洒下来,落在晾衣竿上,落在枯黄的草尖,落在我探出的手心里,是暖的,甚至带着些晚秋似的慵懒。

节气表上那两个方正的宋体字——“大雪”,此刻悬在这样一副天光下,竟像一句唐突的、说错了情境的台词,有种微妙的疏离与幽默。

我望着那绿中泛黄、黄中泛光的草坪和空落落的庭院,仿佛赴一场郑重其事的旧约,草木还在,只是不见了故人的踪影,余下的风在耳边,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宽慰话语。

这阳光愈是灿烂,记忆里的雪便愈是鲜明地反扑过来。那雪,原不是这般爽约的。它应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慷慨悲歌,也该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灵秀逸想。

幼时记忆中的南国,雪是矜贵的客,一夜悄无声息地来了,便将天地纳入一个琉璃与梅花合酿的梦里。瓦屋铺上了一层银铂,河是凝滞的玉带,连平日里聒噪的麻雀,在雪地上留下的爪印,亦如书法狂草,留下惊世篇章。

父亲说,“那样的雪,是封存时光的,将一切喧嚣与烦扰都压进了土里”。世界只剩下母亲在厨房里炖煮食物的咕嘟声,以及自己呵在玻璃窗上,又用手指划出的那道短暂而清澈的轨迹。

思绪再走远些,便走到古人那更宏阔的雪意里去了。那不只是景,是境,是心绪的穹庐。

想那张岱往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宇宙的清寂与人格的孤高,就在那“两三粒”人影与“一痕”、“一点”、“一芥”的渺小比照中,凛然立定了。那雪是一场盛大的孤独,也是精神得以廓清和挺立的道场。

又想起晚唐那些赶考的书生,或贬谪的官吏,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困顿里,在“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的慰藉中,雪是他们命运的注脚,冰冷而真实。那每一片六出的霜华里,都凝结着时代的寒气和士人胸腔里未冷的热血。那样的雪,是有重量的,压着历史,也压着诗行。

可眼前这无雪的“大雪”,倒像一则现代的寓言。我们掌握了精确的历法,能推演千年后的节气,却渐渐摸不准天地那套古老而微妙的韵律了。

节气之名仍在,可那名字所唤应的物候、所承载的整套生命经验,却像旧照片一样,在时光里微微褪了色。

我们“知道”今日该有大雪,但“感受”不到大雪。这其间细微的裂隙,便是我们与那片苍茫自然之间,日渐宽阔的无声的鸿沟。

我此刻的盼雪,与其说是对一种天气的期待,毋宁说是对一种完整诗意、一种与天地共呼吸的古老契约的乡愁。

正怅惘间,一片不知从何处卷来的枯叶,在金色的光柱里打了个旋,懒懒地落在窗台上。我忽然释然了。节气是天地庄严的节度,是“常”;而无雪,或是暖阳,是此刻真实的呼吸,是“变”。我们既然接受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缠绵,也需能欣赏“大雪时节日喧喧”的意外。

或许,重要的并非“大雪”之日必有雪,而是我们这个“人”,还能在“大雪”这个古老的名目下,有所期待,有所怀想,有所觉察。觉察那名实之间的一点罅隙,觉察那亘古运转的天道与我们栖居的此在之间,那一缕剪不断、理还乱的诗意牵连。

于是,我收回目光,将那一片温暖的虚空,与记忆里万千寒冷的丰盈,一同收纳入怀。

无雪的大雪,亦是大雪。它留下许多想象的空间,教会我们用另一种方式去阅读、思考和理解另一种深邃,这便足矣,乐矣,无憾!

 

四、雨替雪来

 

节气是早已过了大雪的,雪却总不见影踪。盼着盼着,今天竟盼来了一场雨。

这雨从昨夜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来得有些不合时宜,却又来得理直气壮,仿佛一个任性的孩子,偏要在这本该素白寂静的季节里,泼洒它自己的一汪湿漉漉的墨绿心事。

我起初是有些懊恼的,像赴一场约定好的、洁净的盛会,却见主人临时换了装束与宴饮,满目的晶莹换作了淋漓,总叫人觉着有些错愕。

然而今天的西安,雨只管下着,不大,也不小,是那种典型的、南方的冬雨,没有夏日暴雨的喧哗与匆促,也没有秋雨的凄清与断续。它只是绵绵的,密密的,带着一种不分明的、灰色的光,从铅一样沉的天幕里,匀匀地筛下来。

空气吸饱了水分,沉甸甸的,冷意便不再是干爽的、刀割似的一下,而是湿漉漉的、阴柔的,一丝一丝地沁到你的骨头缝里去。

这冷,是带着记忆的。让我想起许多年前回南方老家休假,那个湿冷的黄昏里,用旧棉袄裹紧全身,生怕着了凉。这就和西北不一样,西安的冬季是有暖气的,室内如春。

今天屋外的天光与雨声,成为冬天的底色,灰蒙蒙的,无边无际,将那一星暖意围困着,却也反衬得那暖意格外地真切与珍贵。

窗外的世界,被这场雨重新揉捏一番。那些夏日里蓊郁的、秋日里斑斓的树木,此刻一律褪尽了浮华,只剩下干干净净的、深褐色的枝干,向着天空画出疏朗而倔强的线条。

雨水顺着枝桠淌下来,将那褐色染得更深,是一种饱含了水分的、沉静的乌木的颜色。

平日里飞扬的尘土不见了,代之以一种清冽的、混合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这气息被雨水无限地放大,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让你觉得肺腑都被洗过了一般。

远处街井,本是灰扑扑的,此刻被雨一淋,混凝土建筑物泛出青黑色的光。整个世界,仿佛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墨色正慢慢地晕开,一切锋利的轮廓都变得朦胧了,剩下无尽氤氲的湿意。

我的懊恼,不知何时,已被这些景物化解。忽然觉得,这雨,或许并非雪的叛徒,而是它另一种形态的、更为忧伤的兄弟。

雪是矜持的,是舞蹈着降临的仙子,它覆盖,它粉饰,它给予世界一个短暂的、童话般的梦。而雨是坦率的,甚至是絮叨的。它不掩饰,它冲刷,它浸透,它要让万物显出它们最本真的、被岁月侵蚀过的模样。它带来的不是梦幻的静谧,而是一种清醒的、略带寒意的寂寥。在这寂寥里,你听得到时光流逝本身那淅淅沥沥的声音。

想起古人写寒雨的句子,似乎戳中心底里某个柔软的角落。譬如蒋捷那阕《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雨,竟可以听一生。从繁华歌楼的暖昧,到漂泊江阔的苍凉,再到僧庐孤灯的萧索,雨声不变,变的只是听雨的人,与那被雨声浸泡的心境。

我此刻听的雨,自然没有那样跌宕的人生厚度,但那一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孤清与无奈,却仿佛隔着数百年的时光,被这同样寒冷的雨丝,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雨是时间的溶剂,它将过往的欢愉与哀愁,都泡得发了胀,一丝丝地浮现在这潮湿的当下。

雨还在下,没有要停的意思。夜色越来越近,远处的灯火,一个接着一个被点亮。皂河两岸的楼房一团一团的,晕染在无边的雨幕里,变得毛茸茸的,像瞌睡人的眼。这世界仿佛沉入了一个没有边际的、潮湿的梦里。

我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雪的缺席,或许是一种遗憾;但雨的赴约,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沉的馈赠?它不许你去做一个粉妆玉砌的梦,它只让你面对这片漉漉的、本真的、带着往昔气息的现实。它让你在寒冷与潮湿中,更紧地裹住自己,也更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那声音,和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和着记忆深处炭火的毕剥声,和着时间那永不停歇的、滴滴答答的脚步。

也罢。雪有雪的纯洁,雨有雨的深长。既然大雪无雪,那么,便安然领受这一场冬雨的洗涤罢。在这漫天的湿润与微光里,且让心思也沉静下来,像一枚被雨水浸透的卵石,光滑,冰凉,却有着自己坚实的重量。

明朝推窗,或许仍不见琼瑶,但那些乌黑的枝干,定会被洗得更清癯,更筋骨分明,向着依旧灰色的天空,沉默地伸展着,迎来又一个没有雨或没有雪的晴天。

 

作者简介:池征遥,又名章正遥,笔名水也。大学学历,高级职称。中管院终身研究员,入选中国名人录及世界华人专家名典。作家网签约作家,半朵中文网高级专栏作家,中国诗歌网诗人。被多个国家级媒体评聘为评论员、文化学者、文学领域优质作者。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