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美铁甲村
寻美铁甲村
作者：杨远新
铁甲村一角
寻美，乃是人的天性使然，如同草木追索阳光，溪流向往海洋，是一种深植于灵魂的本能冲动。示美，亦是人的天性使然，如同孔雀展屏，幽兰吐芳，是将内在生命的光华，向外在世界的一种自然流露与确认。
于是，大千世界，便在这“寻”与“示”的永恒交响中，构成了美的循环与升华。有人于苍茫人海、寂静山川中孜孜寻美，便有人于方寸庭院、尺素丹青间默默示美。这“寻”是向外的探索与叩问，这“示”是向内的凝聚与绽放。二者相向而行，彼此照亮，彼此成全，方才铸就了那动人心魄的、圆满无憾的“完美”。
中国传统村落牌匾
正因为怀此心念，当我欣闻，那座生长在巍巍金牛山脚下，为汤汤沧浪水所环抱滋养的铁甲村，被中华人民共和国住房和城乡建设部授予“中国传统村落”的殊荣时，心中那寻美的涟漪，便再也无法平静。
我深知，若无撼人心魄的特别之美，若无卓然不群的独到之美，是万万不能在这浩如烟海的中国村落谱系中，赢得如此沉甸甸的国家级冠冕的。
我的思绪，立即飞向了那些早已名动天下、我曾如朝圣般追寻过的古村落：婺源的迷离烟雨，西递与宏村的粉墙黛瓦，张谷英的幽深巷道……我曾像追逐一生中最炽热的恋人那样，逐一与它们拥抱，感受其肌体的温度；与它们亲吻，品味其气息的芬芳；甚而在那星空下的老屋中与之“共枕”，聆听其穿过百年风雨的细微鼾声；更在心中许下山盟海誓，将寻得的那一份份不可复制的美，深藏于心底最柔软的秘匣，从未见异思迁。
那么，铁甲美不美？铁甲的美，究竟藏在哪里？是隐于青山的褶皱，还是淌在碧水的波光？是刻在斑驳的石阶，还是活在村民的眼眸？这一连串的疑问，如同种子落入心田，瞬间萌发出不可遏制的藤蔓，牵引着我，即刻开启了这场冬日里的寻美铁甲之旅。
与往日寻美，情境大不相同。寻婺源，是在春日，看小桥流水被金黄的油菜花海温柔淹没，天地间弥漫着甜腻的、生机勃发的芬芳；寻西递与宏村，是在早春，看桃花怯生生吐出第一缕红蕾，柳枝绽开鹅黄的眉眼，一派江南的婉约初醒；寻张谷英，是在深秋，看稻谷谦卑地俯下饱满的头颅，成群的白鹭如诗行划过湛蓝的天幕，岁月静好，物我两忘。
而此番寻美铁甲，却是在冬令时节。南国的冬，虽非北国那般冰雪覆压、银装素裹，但生机确已收敛。山野褪去了繁华的绿袍，显露出岩石与土壤本真的褐黄与苍灰；树木删繁就简，枝桠如铁画银钩，伸向清冽的天空；空气是冷而透的，像一块巨大的、毫无杂质的水晶。万物凋落，却也凋落得坦荡，仿佛在为另一种更深沉、更本质的美，腾出观看的空间。
但凡胸中尚有热血激荡的真男人，但凡骨子里镌刻着不屈与担当的硬汉子，初见“铁甲”之名，魂魄便会为之一震。那两个字，自带金戈铁马的铿然回响，弥漫着硝烟与荣耀的古老气息。它不似“杏花”“春雨”那般缠绵，也不似“桃源”“枫桥”那般出世。它是一种召唤，一种许诺，仿佛一剂唤醒沉睡雄心的古老药引。
杨远新走进铁甲村
当我穿越重重山峦，如寻觅失落的铠甲般，终于在万山丛中寻到铁甲村的轮廓时，尽管自知年华老去，两鬓已染霜雪，但那沉寂已久的雄心，竟如地火遇见裂隙，骤然奔涌而起，在胸膛里擂起咚咚战鼓。还未踏入村口，我便已感到，此行所寻之美，定然与“柔媚”无关，它必是淬过火的，带着硬度与温度的。
走进铁甲村，无论站在山前仰望其巍峨，还是立于山后俯瞰其纵深；无论在村落中心感受其脉动，还是漫步于那传说中的茶马古道聆听历史的足音，你都会被一种无处不在的、浑然的“铁甲之美”所包裹。这美，并非单一的风景，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气场，一种由历史、地理、建筑与人文共同酿造的综合体味。
敞口堂屋
铁甲形美，美美不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便是那158座敞口堂屋连绵而成的磅礴气象。它们依山就势，鳞次栉比，远远望去，绝非散落的珠贝，而是一条静卧于山水之间的巨龙，那敞开的堂屋门洞，宛如片片鳞甲，在日光下闪烁着青灰的、沉稳的光泽。整体之势，透出一股蓄势待发的“龙腾”之威；而细观每一座堂屋的架构，梁柱粗硕，檐角起翘带着干脆利落的劲道，又分明蕴含着“虎跃”之风。
敞口堂屋的雕刻
这种由群体建筑所凝聚的视觉力量与精神意象，我在别处未曾见过，是真正的绝无仅有。西递、宏村，固然有水的清秀灵逸之美，但往往缺乏一种倚靠大山的、顶天立地的雄峻气魄；婺源的小桥流水、陌上黄花，其美虽醉人，却深受季节轮转的拖累，绚烂有时，寂寥亦有时。而铁甲村，则大不一样。它呈现的，是一种内外兼修、刚柔并济的完整美学。相较于婺源的朦胧诗意、西递的绵柔婉约、宏村的神秘幽邃、张谷英的迂回曲折，铁甲村的美，既有细微的相通之处（皆为中国农耕文明与风水智慧的结晶），更有本质的大不同。那不同在于：这里的每一座苍翠青山，都仿佛披着一层无形的“铁甲”，显得英姿勃发，沉静而充满力量；这里的每一道石砌坡坎，都像是铁甲内包裹的坚实躯体，沉默中蓄满雄心。
铁甲村的姻缘树
铁甲村的美，是深邃如历史的目光、英武如战士的风骨、温存如家园的灯火、浑厚如大地的胸膛、素颜如本真的生命所奇妙结合的美。它既饱含着华夏古典的庄重神韵，又隐隐显露出东方现代的不卑不亢与自在高雅。更可贵的是，铁甲之美，不为四时拘囿：春有竹海涌翠，夏有碧河生凉，秋有古松染金，冬有群山沉眠如铁——四季皆美，美得各具风骨。
铁甲味美，美美有别。若说形美悦目，那么味美则直接叩击心扉与味蕾。铁甲的待客之道，浓缩在一套意味深长的“六道茶”里。这哪里是简单的饮品，分明是一部用茶水书写的村庄哲学。从第一道清苦的“迎客茶”，寓意人生初识的矜持与本真；到第二道微甘的“叙旧茶”，象征交往渐深的回甘；第三道醇厚的“知己茶”，宛如肝胆相照的浓情；第四道清雅的“悟道茶”，让人于纷繁中得片刻清明；第五道绵长的“惜别茶”，缠绕着依依不舍的情愫；直至第六道平淡却余韵不绝的“回味茶”，仿佛离别后悠长的思念与记忆的沉淀。
六道茶，六重境，将人情冷暖、世态体悟融于一杯一盏之中。这种以茶为媒、层层递进的生命仪式感，其他地方或许有茶道，但如铁甲这般与村落气质、待客哲学浑然天成的“六道”体系，我未曾闻过，堪称举世无双的味觉与精神体验。
铁甲神美，美美与共。走进任何一户人家的敞口堂屋，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被神龛上方高悬的那块“天地国亲师位”牌匾所吸引。这六个字，笔力千钧，而书写规矩中暗藏的玄机，更蕴藉着铁甲人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与精神脊梁：
“天”不顶头——敬天而知有所止，至高无上亦留有余地，不狂妄自封；“地”不分家——大地承载万物而浑然一体，喻示厚德载物，家族、乡邻同根连枝，不可分割；“国”不开口——国字边框严密，谨言慎行，心怀家邦，护佑社稷安宁；“亲”不闭目（“親”字右旁“见”字，目要睁开）——血脉亲情需时时凝眸关注，用心看见与守护；“师”不带刀（“師”字去其右“巾”部似刀之形）——尊师重道，以文教化，忌露知识的锋芒而失敦厚；“位”不离人——立身处世，人始终是根本，不可自绝于人，沦为孤岛。
这不仅仅是一块牌匾，这是铁甲人安身立命的精神图腾，是他们沉默而坚定的集体宣言。它让每一座看似硬朗的堂屋，都充满了庄严而温暖的教化力量。
杨远新与聂晓英合影
铁甲人美，美美共存。所有的美，最终要落脚于创造与传承这美的人。铁甲村的灵魂人物，党总支书记聂晓英，便是这种“人美”的集中体现。在她身上，你能看到多重历史与理想中女性之美的光辉叠加：她有申纪兰那发动妇女、争取同工同酬、扎根土地的坚韧之美；有郭凤莲那带领群众改天换地、战天斗地的奋斗之美；有邢燕子那知识青年投身农村建设的理想之美；更有花木兰替父从军的孝义与勇毅，穆桂英挂帅出征的胆略与担当。她已然汇聚成一种独特的、当代铁甲的“帅才之美”。
那带领村民，一锄一镐移开阻碍发展的山丘，是申纪兰式的愚公之美。那组织人力，一筐一土填平困扰交通的沟壑，是郭凤莲式的创业之美。那科学谋划，妙法治理蝗害，拯救万亩竹海，岂不是穆桂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挂帅之美？那亲力亲为，清淤疏浚，治理碧螺河，重现水清岸绿，恰似花木兰从军，为家园安宁而战的奉献之美。那巧思构想，筑巢引凤，发展文旅产业，宛如昭君出塞，以智慧与胸怀缔结美好姻缘的远见之美。那精心维护千年茶马古道，让历史足迹不被荒草淹没，是沉鱼（西施）般守护家园本真容颜的静好之美。那用心装点每一座敞口堂屋，让传统在现代生活中焕发新生机，是落雁（王昭君）般赋予平凡以不凡意义的创造之美。
聂晓英，是东方女性古典的温婉、坚韧、智慧，与现代的果敢、开拓、视野的美妙融合。与她握手，你能感受到那并非寻常女子的绵软，而是一种源自劳作与担当的、踏实而富有传递感的“神力”；与她举杯（即便是以茶代酒），你能体悟到那份爽朗与真诚背后的“神奇”魅力。
杨远新与吴禄福合影
她身边那位村委主任吴禄福，看似温文尔雅，书卷气浓，实则绵里藏针，柔中有刚。面对艰难险阻，他眼神坚定，话语平和却从来说一不二，是沉静如水、却可穿石的力量。
他们二人，一刚一柔，一外放一内敛，一似火一似水，默契配合，珠联璧合，真正让我见识到了“男女搭配，工作不累”的至高境界，更见识到了一个优秀乡村治理团队的最佳范本。这样的古村领头人，别处古村或许也有能人，但如铁甲这般气质互补、和谐共舞的“黄金搭档”，却是独一份的难得。
寻美至此，心中豁然开朗，亦生发出无限向往：
若你想在平凡生活中，唤醒那份“身披铁甲，策马驰骋”的勇士豪情，渴望精神的淬炼与升华，那么，哪里也不用去，唯一的选择，就是铁甲。这里的山水风物，会为你注入铮铮铁骨。
若你愿做一个“有梦、有诗、有情”的浪漫丽人，在坚硬的世界里找寻柔软的栖居，在古老的韵律中谱写现代的心曲，那么，哪里也无须考虑，直接来到铁甲吧！这里的茶香月色，会滋养你最美的情怀。
如果，你既想践行“大爱如山”的父亲般的责任与守护，又想拥有“深爱似海”的母亲般的包容与滋养，渴望生命角色的完整与丰满，那么，哪里也不必比较，索性直奔铁甲吧！这里的传统与变革，会给你最深刻的启示。
铁甲村的茶马古道歇息亭
万亩竹海的呼吸，能涤荡你胸中所有尘嚣；十里轿顶山、纱帽山、人形山的曲线，能勾勒你心中所有向往；千年姻缘树的缠绵，能见证你此生最真的情感；那无尽的茶马古道，每一步都踩响历史的回音，引你思索来路与去程；那蜿蜒的碧螺河，每一道波光都闪烁着生活的哲理与自然的灵性……
穿山越岭的茶马古道
这里，能满足一个男人对力量、荣誉与探索的所有渴望，也能满足一个女人对安宁、美好与诗意的所有憧憬。
在这里仅仅歇息一阵，仰望群山环抱、屋宇连绵，你会不由自主地仰头感叹：“铁甲古村甲天下！”
在这里住上一晚，听夜风穿过竹梢如箫管，看晨雾从河面升腾似纱幔，你会开怀地、由衷地赞美：“天下古村数铁甲！”
而当你不得不离去，一步三回头时，那烙印在心底的影像，会化作澎湃的诗情，让你一路不停地放声吟咏，反复咀嚼那越来越觉得真切的两句话：“铁甲古村甲天下，天下古村数铁甲！”
孰真？孰假？孰虚？孰实？语言终究是苍白的描绘。百闻，永远不如一见。那么，就乘上飞驰的高铁，来吧，来到铁甲。晨起，走进竹海，让沁凉的绿意洗涤肺腑；午间，漫步三山，在登高中领略其雄浑体魄；傍晚，随意走进一户敞口堂屋，与主人共饮六道茶，听他们讲述村庄的往事与今朝；夜里，宿在那洁净雅致的“小白楼”，在万籁俱寂中，你会听到：万竿南竹，在窗外对你低语沧桑；千棵古松，在山风中对你细说坚韧；百鸟会在黎明的薄雾里为你轻歌；碧螺河的千波，会在月光下为你漫舞……而一张张朴实的笑脸，一双双清澈亮堂的眼眸，会让你感受到，这铁甲包裹之下的，是最熨帖人心的、家的温存。
铁甲村的筀竹古驿道
于是，我不得不坦白，我有了“新欢”。这铁甲村，她绝非情感序列中短暂的“小三”，她是以其无可辩驳的深厚、独特与完整，征服了我，成为我心中传统村落谱系里名副其实的第一。至于我那些旧爱——婺源、西递、宏村、张谷英，截止目前，它们静默于我的记忆深处，尚未提出任何异议。仿佛它们也在这场无形的美的评选中，投下了庄严的一票，达成了一致的表决：铁甲古村甲天下，天下古村数铁甲。
作者杨远新
【作者简介】：
杨远新，汉族，1953年生，湖南汉寿人，1990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作家班，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曾任《小溪流》编辑，《当代警察》副总编，湖南省公安厅一级高级警长，国家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百变神探》《红颜贪官》《险走洞庭湖》及《杨远新文集》（18卷）等各类文学作品1800万字。曾获中国首届少儿报刊奖、第三届全国优秀少年儿童读物评奖二等奖、4次获得公安部金盾文学奖、湖南省首届文艺创作奖和首届儿童文学奖。《春柳湖》（全四部）入围第11届茅盾文学奖。散文《我的祖母》入选大学教材。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