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里的中华之眼
——国家公祭日有怀
作者:池俊花
点一支烛,静静地坐着,写一些文字。火光在笔尖摇曳,仿佛不是笔在动,而是那簇微光,执拗地、一遍遍地在历史的碑文上摩擦。风从窗隙来,烛焰猛地一偏,又顽强地立直了,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像一道未愈的伤疤。
就在这样的静默里,八十五年前的冬天,闯了进来。没有敲门,直接撞碎了时间的玻璃——南京,1937年12月13日。
我的笔尖触到纸,感觉不到纸的平滑,只有粗砺的疼痛。那是下关江边的鹅卵石,浸泡了五周的血,至今未曾干涸。江水不是流走的,是被同胞的躯体一时阻塞,又缓慢、粘稠地推开那一具具或完整或残破的温热。江流无语,水色猩红。档案馆里那些封皮冰冷的卷宗,一旦打开,字字滚烫,烫得人瞳孔收缩。
日军第十六师团步兵第三十联队一位士兵的日记,潦草地写着:“今天,处理掉120个。” 这里,“处理”的含义,是刺刀从背后贯穿前胸。
国际安全区委员会委员、美国牧师约翰·马吉,用一架16毫米摄像机偷藏的画面里,一个被反复刺戮的孕妇,腹部那无法用文字记录的创口,是她未及见天日的孩子对这个地狱最初的、也是最后的感知。
城墙倒塌了,砖石的缝隙里,塞满了来不及闭上的眼睛……
烛火跳了一下,把光铺向更北的寒地。纸页翻动,那黑暗更加浓稠,披着“科学”的伪装。
哈尔滨平房区,一座庞大的、效率惊人的“死亡工厂”。那里,石井四郎的部下们,穿着雪白的大褂,记录着“材料”在不同气压下肺叶爆裂的时间,测量着肢体在极限冷冻后关节脆响的瞬息。他们把伤寒菌注入“马路大”(意为“原木”)的静脉,然后记录高烧的曲线,直到生命成为图表上一个戛然而止的断点。那些被“特别输送”至此的,有抗联战士,有无辜农民,有抱着孩子哭泣的母亲。他们不再是人,是编号的标本。731部队庞大的生产报告里,用冷静的术语汇总着这些“研究成果”,后来它们成为某些人军靴上的勋章。
烛光照着这些文字,文字里渗出森然的寒气,与南京的血腥味缠绕在一起,凝结成民族记忆深处一块永不融化的黑冰。
我们能忘记么?我们怎敢忘记!
那支烛,此刻烧得正稳,仿佛无数默然注视的眼。我停下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这安宁的、有着零星灯火的夜,是那三十万亡灵再也看不到的风景。这能自由书写的桌案,是那些在活体实验台上扭曲的身体所梦想的奢侈。他们死了两次:一次在日寇的屠刀与病菌下;另一次,是在后人的遗忘里。而我们,坐在这片被鲜血反复浇灌才得以重新肥沃的土地上的我们,是他们的眼睛,是他们未竟的呼吸。
国家公祭的警报,不是哀鸣,是钟声,是集结号,是让所有沉睡的良知与血性瞬间醒来的惊雷。
窗外的世界并不平静。烛光在玻璃上,映出一个摇曳的、我的脸的轮廓,也仿佛映出一些遥远的、觊觎的影。有人试图用漂亮的学术外衣,包裹起屠刀的形状;有人将地缘的棋局,摆在别人的家园之上;更有人从未卸下“征服者”的倨傲,将和平的橄榄枝浸染成新的枷锁。
狼子野心,何曾稍减?只是换了礼服与说辞。看看那些被炸毁的文明古迹,听听那些在炮火中孩童的哭泣……历史的剧本,总在某些角落阴魂不散地重演。
烛泪缓缓淌下,凝结成一座微型的碑。它告诉我,记住,不是为了种植仇恨的荆棘,而是为了夯筑和平的基石。真正的和平,不是怯懦的退让,不是天真的祈愿,而是让豺狼懂得敬畏的力量,是让任何邪恶在萌发时便看到不可逾越的钢铁长城。这力量,在“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遗嘱里,在“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决绝里,更在今日每一个平凡岗位上不平凡的坚守里。我们耕种、我们铸造、我们计算、我们守护,便是将先辈碎裂的山河,一寸一寸,焊接成坚不可摧的版图。
我站起身,烛光将我的身影放大,投在整面墙壁上,仿佛与那些逝去的影子重叠。那不再是我一个人,那是一群人,一个民族挺直的脊梁。
纸上的文字已经温热。最后一个句点落下,像一粒火星,溅入民族记忆的长河。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火焰在最后一刻,奋力向上一跃,然后化作一缕青烟,袅袅上升。但那光,并没有消失。它从纸上站起,从我心里站起,从八十五年无数个冬天的尽头站起,汇入了窗外那片无垠的、沉默的星空。
而我的笔,已经成为一支烛。无数支这样的烛,正在这片古老而年轻的大地上,静静点燃。我们书写,便是铭记。我们铭记,便是集结。我们集结,便是那柄高悬于一切罪恶之上的、永不卷刃的正义之剑。
犯我者,虽远必诛。这并非一句空泛的豪言,这是一个民族,从血海与烈焰中重生时,刻入基因的、最深沉而坚定的和平誓言。
案头的烛,把它自己和无边的夜一起烧尽。太阳,主持了光明的仪式。
瞧,它来了——一道灼亮的金芒,洞穿晨霭,紧接着,万道金光奔涌而出。
沉睡的山川苏醒了。城堞、楼宇、阡陌、桥梁,所有棱角都被这初阳勾勒得清晰而温柔,仿佛一位母亲的手,正细细抚平大地上每一道旧日的创痕。
这片光,也穿透了我的窗棂,落在我未写完的纸页上,将那些墨字镀得一片辉煌。昨夜烛火旁沉重的影子,此刻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我的笔,静静地躺在光瀑里,它不再仅仅是一支记录黑暗的笔,它更是一支可以描绘这壮丽晨光的笔。
我听见第一班地铁穿过隧道的沉稳韵律,听见校园里清越的钟声,听见工厂苏醒的轰鸣,听见田野上拖拉机翻起新泥的醇厚气息……无数声音,汇成一曲宏大而安宁的合唱。这就是先辈们用全部的鲜血与呐喊,为我们换来的、一个可以平凡劳作、安稳醒来的清晨。
这太阳,见过1937年冬日的阴霾,也必将见证今日与未来的每一次崛起。它公正地照耀着每一寸被泪水与热血浸透过的土地,也将更辉煌地照耀着在这片土地上挺立、耕耘、创造的每一个人。
阳光之下,万物显形。一切鬼蜮伎俩,一切狼子野心,在这煌煌天光里,都将无所遁形。而我们,将在这光中劳作,在这光中守护,在这光中铸剑为犁,也将在这光中,让任何敢于来犯的阴影,都彻底湮灭。
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暖。我推开窗,让那磅礴的、新生的气息涌满胸膛。
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是一个被无数牺牲者目光所照亮、也被无数生者脊梁所支撑的,崭新而不可战胜的黎明。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