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读《牛虻》有感

张晓秋2025-12-09 16:38:58

读《牛虻》有感

 

作者:张晓秋

 

好的作品之所以好,就在于它能深入人性本质,从精神和灵魂上给予人们深深的启迪。而在深深地打动人们心灵的同时,它自己也获得了经久不息的不朽生命力。无论在任何国家、民族、地区,无论过去多长时间,它都能找到由衷地喜爱它的阅读者。这就是《牛氓》尽管在某个时期被禁读,但它最终还是在新的时代被新生的人民一次次地赋予新的生命力的原因所在。

任何人都无法脱离时代而生存,任何人都无法脱离现实而活着。是懦弱还是勇敢、坚强还是软弱、逆来顺受还是锐意反抗,路选择的不一样,就会有迥然不同的一种人生。面对恋人的怀疑、同志的不理解、反动政权的高压、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灵魂和信任的基督,然而就是这个基督利用了他、背叛了他、欺骗了他,牛氓走上了一条更加艰险、曲折、崎岖不平的人生之路。

无法想像,亚瑟偷渡到南美洲,在亚马逊、在海地、在水流湍激的亚马逊河上、在树木茂盛的热带丛林里,在路途遥远、崎岖难行的海地山地里,他度过了怎样孤独寂寞、无依无助、希望渴望绝望的十三年!这十三年,他的腿被打瘸了;他的脸留下了吓人的刀疤。他的身体伤痕累累,他的胳膊上大刀疤重叠着小刀疤。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做任何卑微的事,在船上做小工,在黑黢黢的矿洞内挖矿;拿最微薄的工资,干最脏最累的活,啃最难以下咽的黑面包。他甚至做了马戏团里的一名小丑。他说,因为小丑的角色,他才有幸活了下来。他应该感谢这个角色,感谢自己相貌丑陋、肢体残缺。在他肢体健全时,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一旦他腿缺了、脸破了,他却能够丰衣足食、醉生梦死。他无需做任何事,只需坐在地上、站在马戏团的戏台,拼命地扭曲身子、做出种种丑陋、恶心的样子,让人们把啃过的苹果核儿、发臭的鸡蛋、菜场捡来的烂菜叶、破损的鞋子,种种代表人性中最无耻、最无聊、最残忍的垃圾朝他身上扔就足够了,他的马戏团就会赢得快乐的笑声、热切的掌声,以及大把大把的腐朽、肮脏、但是却金灿灿的钞票。这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和丑陋不堪!

牛氓最终还是活着回来了。他说他是一只牛氓,“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快乐地飞来飞去”。他说,意大利犹如昏睡中的骏马,我就是一只不断叮咬它、使它警醒的牛氓。所以无论生活如何艰辛、命运如何多舛,他还是要坚强地活着,坚强地活着回来,一切的一切都为了那亲爱的、深爱的意大利。

人的一生,或者平凡无奇,或者多灾多难。我们无法选择国家、社会、时代、民族,正如我们无法选择父母、出身、性别、肤色。然而即使是最平淡无奇的人生,命运其实也未尝没有赐予你改变一成不变人生的契机。当生命中的逆流铺天盖地袭击过来的时候,如果你逆来顺受了,那么你连同你的人生便永远地淹没在那片汪洋大海里了;如果你蹶着性子站起来反抗一次、斗争一次,那么你的人生必然像这广阔的波涛,绽放出一朵朵骇世惊俗的灿烂的浪花。

牛氓的一生,是不断挑战自我、战胜自我的一生。逃出意大利,事实上是逃出了表面富有、事实上危机重重的家庭与伪善、欺骗、引诱的基督教堂双重作用下养成的懦弱、轻信、无知、迷茫的人格。南美洲的非人经历,不仅没让他变成一个痞子、一条可怜虫、一个得过且过的小丑、一个不知廉耻、为所欲为的恶棍。过去的种种在他的身上留下了鲜明的痕迹,他不仅活着,而且还把过去的种种变成了他顽强活着的精神动力。这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有惊心动魄故事的男人,往往最具有人格魅力。尽管这个人腿瘸了,脸花了,犯有严重的癫痫,甚至口吃,但是这并不妨碍一个美丽的吉卜赛女郎深深地爱着他;也不妨碍过去的恋人、今天的同志琼玛对他情有独钟。也不妨碍海地的革命者视他为最忠诚的朋友,山地的小贩敢将性命交给他,而即使玛递尼这样的最初对他带有严重偏见的同志,最后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想方设法救出深陷监狱的他。命运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一座险峻的高山,又像是一条湍激的河流,多少人来到这样的高山下、这样的河流前都望而却步,然而他却勇敢地向上攀登、义无反顾地逆流而上,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哪怕从悬崖峭壁上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哪怕那险峻的湍流下暗礁密布、撞上去必然化作齑粉,他也决不放弃。于是不知不觉地,你会看见在命运之山的旁边,另有一座山高耸入云,气势磅礴、雄伟壮观。在命运之河的河畔,另有一条河波涛汹涌、击荡咆哮。那一座山就是牛氓,那一条河就是牛氓。牛氓崇高、伟大、无私、斗争的不朽人格,值得所有为追求真理而不息奋斗的人们高山仰止。

牛氓和红衣教主蒙太尼里的情感纠葛像一条暗线贯穿了整部小说,也是整部小说最深层次、最触及灵魂的线索。多情而善良的吉达说的很对,她指责革命抢走了她的情人。她直接了当点破牛氓的情感真实指向,并不是革命,也不是人民,甚至也不是关系微妙的琼玛,是他从前爱着的、后来看似不爱的、仇恨的、事实上却一直深爱着他的生父、他的人生导师,第一次愚弄他、欺骗他的人——红衣教主蒙太尼里。

牛氓首先是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一个彻头彻尾的叛逆者;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内心深处对于人类最朴实情感父子之情的渴望。这是他性格中的软肋,也是最真实的软肋。无论如何他都割舍不掉这条情感纽带,无论是逃出意大利,还是在南美洲成长,还是回国后与教会、当局的斗争,他忘不掉他,他渴望接近他,摸摸他的法衣,看看他的眼睛,听听他的声音。针锋相对,只是提醒他的导师、他的父亲——我还是我。

是另一种形式的难以忘记。

而对于蒙太尼里来说,他首先是一个教士,然后才是一个父亲。在唯一的儿子和所信奉的宗教之间决择,这是相当艰难的。理智上,他选择了宗教,但是情感上,他却难以面对亲爱孩子惨遭荼毒的心灵创伤。他看着他成长,他陪他去阿尔卑斯山旅游,他教他如何倾听万物的声音,他教给他做人的道理。他希望他平安、快乐、幸福,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快乐而简单地渡过一生。他渴望他的每一天,他无法像一个真正的父亲抱抱他、亲亲他、陪他玩游戏、和他一起共进晚餐,但是他却竭尽所能给予了这个孩子——他的孩子最深沉的爱。

父爱如山。

只是亚瑟感觉到了吗?

亚瑟,无疑已经感觉到了。他其实已经把他当做最亲近、最深爱的人了,就跟父亲一模一样。只是他从来都没有觉察到而已。快乐的事,他愿意对他说;不快乐、不开心的事,他也愿意向他倾诉。甚至于他生命中最大、也是最危险的秘密“意大利的团结统一”他也毫无保留地讲给他听。他对他的情感依赖已经超过最普通的教子和教父之间的情感。

牛氓壮烈牺牲的一节,是整部小说的高潮。审讯的过程如此简单,连走过场都称不上,但是行刑的过程却是如此惨烈悲壮。由于行刑者都不希望致命的一枪是自己打出的,亚瑟给他们每一个人都洗过脑,所以导致他们一连开了三次枪、打了三排子弹,才让亚瑟的肉体得以消亡。这种惊心动魄的死法把刽子手自己都吓傻了,而下令执行死刑命令的中尉也目瞪口呆。很难想象一个人中了一打子弹还能努力站起来嘲笑刽子手“枪法不准”。亚瑟是一座在精神上打不垮的高山,尽管他在肉体上被消亡了,但是他的形象因为不同于寻常的、惨烈的牺牲,更加光辉灿烂,更加深入人心。他身上的血一点一点流淌到大地上,染红了靡乱、茂盛、干涩、油绿、带着温暖阳光、晶莹露珠的小草,更染红了和他一起共事的人们的眼睛,激励后来的人们为争取国家统一、人民自由、民族独立而奋勇直前、斗争不息,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们多么倒霉,竟被指派向这样一个人开枪。”狱卒们这样说,亚瑟的死并没有白死。

复活节的大游行,是继牛氓牺牲之后的,整部小说的又一次高潮。华丽的服饰、鲜艳的玫瑰、阳光照耀下的金碧辉煌的大教堂,优美悦耳的教堂唱诗班,庄严神圣的仪式,虔诚面对上帝、权势匍匐下来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信徒,这一切一切的显得如此喧哗、平和、美丽而富足。如果没有牛氓的壮烈牺牲,如果复活节的万道金光掩盖的种种谋杀、欺诈、分裂、谎言,这由上帝仁慈的光芒照普的大教堂、大教主所统治的国度,这是怎样的人间天堂。

然而最高尚的灵魂、最高贵的心灵一旦破碎了,这一切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火药引发的销烟吞没了牛氓了肉体,也吞噬了红衣教主的灵魂。他事实上是第二次目睹亲生儿子的死亡,他人性中最重要的情感,父亲对儿子的情感总是一挫再挫。是他、两次都是他直接在儿子的死亡裁决书上签字。对于亚瑟的失而复得,他惊喜交俱。然而就在惊喜的同时,他又不得不再次面临随之而来的得而复失。他痛不欲生、老泪纵横。他希望亚瑟能够活下来,但活下来的唯一的条件就是必须放弃现在的信仰、理想、倔强、抗争。他和亚瑟都明白,如果亚瑟不放弃信仰、理想、倔强、抗争,那么无论他进来监狱多少次、走出监狱多少次,他最终的归属要么是把那些人消灭掉,要么就是被那些人消灭掉。

亚瑟无法放弃,他也难以接受。

在那个喧嚣、快乐、美丽、庄严的复活节,他是万众瞩目的中心,是天之骄子,是上帝在人间的化身,有着最高的权势和最尊贵的地位。所有的人们都俯下身来、跪下来,一颗颗卑微的心搁置在尘土上,只为想要亲吻亲吻他的双足曾经踩过的地板,只为想要抚摸抚摸他华丽的法衣像风一样轻轻拂过的阶级,恭敬虔诚、膜拜顶礼,跪下来、匍匐下来、额头贴着大地,哪怕牵牵他的法衣、听听他的声音、握握他的纤手,就心满意足了。

只是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这些了。

他目之所及只是,血。血腥的,血淋淋的。血流如注,血流成河,是圣子的血,是圣父的血;是亚瑟的血,是他的血。他所看见的只是一群豺狼,嗜血成性、贪婪无耻,基督被钉上十字架,这些人没有一滴眼泪;亚瑟被打得像筛子,这些人还在期待已经将生命奉上了祭坛的他的孩子、他孩子的父亲,赐予他们幸福、快乐、平安。而他的心里此时满满的却是痛苦、悲伤、痛不欲生。这些凶手、这些屠夫、这些豺狼,他们喝着圣子的血,以圣父难以名状的悲恸为幸福的源泉,难道他们不是罪大恶极、罪不可赫么?仁慈的基督、仁慈的上帝,凭什么原谅他们?

亚瑟英勇就义的前一个晚上,亚瑟与神父蒙太尼里的坦诚相见,事实上再现了传说中圣父与圣子最后一次见面的悲剧情景。过了这一夜,基督将被钉上十字架;过了这一夜,亚瑟也将面对他必须面对的刑场。亚瑟的选择,蒙太尼里流泪了;面对蒙太尼里的选择,亚瑟也泣不成声。为了更多人的利益,亚瑟选择了死亡;也是为了更多人的不再流血牺牲,蒙太尼里,亲手将儿子送上了基督的祭坛。

你的上帝是喝血的,不再饥渴了。亚瑟对他说。

是的,我的上帝是喝血的,大口大口喝自己儿子的血,蒙太尼里说。

或者在今天,和平、团结、优雅、具有忧郁古典气质的意大利,在人生信仰的选择、执着、坚守的面前,我们依然无法说,亚瑟错了,蒙太尼里对了;或者亚瑟对了,蒙太里尼错了。这是一对在外貌、性格、气质、情感都如出一辙的父子,可以说如果被捕的是蒙太尼里,手中握有生杀大权的是亚瑟,关于生与死、信仰与亲情之间的选择,亚瑟所做出的选择,无疑将与蒙太里尼一模一样。他将和蒙太尼里一样厌倦生命、厌倦人生,自然也会厌倦他一直为之奋斗、视为生命原动力的与反动势力的没完没了的斗争。

亚瑟牺牲后,不过三天,红衣教主就溘然与世长辞。而亚瑟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的怪病,也足以让思想颓废、精神消沉的他,趁此机会将他与红衣教主之间的是是非非做个了断。

无论如何,我将永远躺在你的身边。死亡让我们更加亲近了。有了我的陪伴,漫漫黑夜、阴冷昏暗的坟墓里,你就不会寒冷、迷茫、失落、孤苦无助;有了你的陪伴,茫茫宇宙、无尽的时间空间里,我也不会孤独寂寞、凄凉悲苦,我亲爱的孩子。

红衣教主如是说。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