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宠物
作者：刘春玲
城里人养的那些活物，我见得多了。对门张先生的小泰迪，每日要穿衣服出门；楼上小媳妇养的波斯猫，除了猫粮啥也不吃；隔壁小张的鹦鹉，天天教它说"我爱你"，整日叫唤不停。这些活物被唤作"宠物"，它们被当作儿女般娇养，吃、穿、用比人都讲究。
母亲从乡下来城里小住时，见了这些新鲜景儿，总是摇头：“养这些活物就是消费品，又不能下蛋，又不能吃肉。"她说这话时，眼神里透着不解，嘴角微微下撇，显出几分不屑。在母亲看来，养动物就该像种庄稼一样，讲究个实在。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初春，街上来了辆卖“活珠子”的货车。母亲听见喇叭声吆喝“活珠子，十三天的活珠子”，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出去。那卖货的见是个老太太，随口道：“新鲜哈，还热乎着呢。”母亲凑到跟前认真的问:“恁这是刚拉出来的吗？”得到准确答复后，母亲要求从里面一层拿一板，三十个，用塑料袋装好以后，立马揣怀里，像抱着宝贝似的捧回家。回家后兑了一盆温水，将那些活珠子轻轻放入，看看会不会“载水”。不多时，竟真有会动的，一个、两个、三个……母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金矿。她翻箱倒柜找出个可以盛热水的袋子，放进一个大瓷盆里，灌满温水，水袋子上面蒙上一件旧内衣，小心翼翼的把会动的鸡蛋放上面，整整齐齐排了十个鸡蛋，又用棉被严严实实地捂好。那些日子，母亲每天都要查看温度，翻动鸡蛋，晚上对着灯光照看。果然在七八天后，孵出来六只，有两只不健康，出来后夭折了，最后留下四只非常健康的小鸡。她从炕上养到院子里，从盒子里养到笼子里，一日三餐伺候着，从黄绒绒小鸡一直养到红彤彤的大公鸡。邻里都知道那鸡就是母亲的宠物。
如今母亲已九十二高龄，一直独居一楼带小院的房子里。院墙不高，爬满了丝瓜藤。鸡笼子靠墙根摆着，里面总有两只母鸡作伴。也曾有老家邻居送给母亲吃的鸭蛋、鹅蛋，只要说是“好用”的蛋，母亲常孵出活物来，养大一点笼子盛不下了，再送回农村老家还给人家。母亲就是这样喜欢宠物，喜欢看不喜欢吃，还喜欢积累经验介绍给别人。我问母亲:“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那鸭子和鹅子都是多少天出壳?”母亲随口就来:“鸡鸡，二十一；巴巴儿（鸭），二十八；鹅鹅儿，三十多儿。”母亲的智慧都藏在简单的顺口溜里。
母亲每日的活计极有章法：天蒙蒙亮就起床，先去喂喂鸡，从街上的垃圾桶里捡来的鸡食储备足足的；然后提着喷壶，给她的小菜园浇水；晌午饭后，坐在院里的马扎子上，看着鸡踱步、啄食，看一群麻雀来捡拾鸡食吃。有时她会对着鸡咕哝几句，那些鸡也似懂非懂地点头啄食，偶尔"咯咯"应答。这时阳光正好，照在母亲银白的头发上，照在鸡和鸟儿们油亮的羽毛上，构成一幅活生生的年画。
城里人养宠物，讲究的是情趣；母亲养鸡鸭鹅，讲究的是生计。只是方式大不相同：城里人给宠物起个名字，或唤作“儿子”“闺女”，母亲却直呼“小鸡儿，小鹅儿”；城里人给宠物买精致的窝，母亲只用几块木板搭个棚；城里人喂宠物专门的粮食，母亲把剩饭剩菜喂给宠物，剥下地瓜皮、削了苹果皮、吃完西瓜的皮、哪怕掉到地上的饭粒都不浪费；城里人带宠物看病要花上千块，母亲的鸡病了，她就喂点大蒜水。然而母亲与她的“宠物”之间，却另有一种默契，是城里人所不能懂的。她能从鸡的叫声中听出是要下蛋了，或者受惊了，比如看到院子里有老鼠，或者天要有雨，它们表现得异常，母亲都能分辨出来。
母亲常说：“养这些，实在。”生蛋时，她便欢喜，把还温热的蛋收进盒子，边攒蛋边炒菜用不了。公鸡养大了，有时送人有时自己吃，宰杀时，她会唠叨几句“陪伴这么长时间，伺候你够好吧，该到时候啦”，样子不悲、也不欠，烧水褪毛，动作麻利得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生死之事，在母亲眼中，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轮回罢了。她对待生命的态度如此坦然，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刻意疏远，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
小院里的活物换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小鸡、小鹅的来来去去，却总能让九旬的母亲，在天刚蒙蒙亮时，有个起床的由头；在日头偏西时，有个关门的念想。有时我想，或许母亲养的不是宠物，而是一种生活的盼头。那些扑棱着翅膀的小生命，延续着她从四五十年代走来未曾改变的生活方式，见证着她与土地、与生命最本真的联系。
农村老家住的时候，邻居家都养条狗用来看门，母亲喜欢养大鹅，院子里养几只大白鹅，可凶了，见到生人就伸脖子叫，撵人比狗还管用。我知道:在母亲的世界里，动物不需要有多名贵，不需要有多可爱，只要"有用"，就能获得一席之地。这种实用主义的温情，或许正是历经沧桑的老人对生活最深刻的理解。
母亲的活计不多，却装着她全部的世界。那里有新鲜的蔬菜，有咯咯叫的鸡，有她从四五十年代走来未曾改变的生活智慧。每当我看见城里人牵着名贵的宠物狗在公园散步时，总会想起母亲的小院，想起她撒谷子时鸡群围拢过来的样子，想起她看着新孵出小鸡、小鹅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种朴实无华的快乐，是任何名贵宠物都无法替代的。
作者简介：刘春玲，女，青岛莱西人。青岛春泥莱西诗社编辑。作品见《春泥》《作家网》《莱西文艺》等文刊。
青岛春泥莱西诗社编缉 王开天 推送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