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在路上
作者:陈双娥

中国作协领导与“回娘家”的作家及家属合影
车窗外,华北平原的秋色是一轴徐徐铺展的鎏金长卷。稻田收割后留下的整齐茬口,在斜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大地写下的一行行待续的诗句。远处村落红瓦的屋顶上,炊烟细细地、直直地升起,沉静而安稳。高铁平稳疾驰,几乎没有声响,唯有杯中水极轻微的震颤,标刻着速度与归程。我与丈夫杨远新并肩坐着,默然地望向同一片流逝的风景。

2025年10月15日一早,陈双娥、杨远新先坐地铁,后转高铁,前往北京
这趟列车正将我们送往北京,送往那个被我们称为“娘家”的所在——中国作家协会。人人说十月是金色的,是只谈丰收的季节。而我们此行,或许并非为了检阅仓廪,倒更像是奔赴一场久违的、关于“出发”的确认。
北京西站庞大而有序的喧嚣,是一种熟悉的背景音。接站的师傅话不多,只利落地将我们的行李箱安放进簇新的越野车后备厢。车内洁净宽敞,驾控室那块超大的蓝色显示屏,静静流溢科技感的幽光。“专程接您二位的。”师傅说。这句话寻常,却让我心里微微一烫。不是客套,是一种被郑重、被记得的暖意。

途经天安门广场
这城市对我们,确乎是“家”了。二十多年前,孩子赴京求学,大学毕业后,便成了海淀区的常住人口。从此,京湘两地之间的往返,成了生活里一根坚韧的轴线。每次启程,都混杂着离家的怅惘与归家的期盼,不知是离家还是回家,情愫难分。但这一次,指向分外明晰:是“回娘家”。中国作家协会那座朴素的办公大楼,是我爱人杨远新文学身份得以确认的初始之地,是颁发给他精神护照的庄严使馆。三十年,足够让一个婴孩步入壮年,也足以让一种召唤,沉淀为血脉里的乡愁。
9月17日9时的电话,犹在耳畔。一个来自北京的座机号码。我下意识警惕:“怕是诈骗,别接。”远新笑笑:“接一下也无妨。”电话那头的声音平稳清晰,自报家门后,说出“中国作家协会准备邀您参加‘入会三十年,回娘家说说心里话’活动周”时,我看见他握着手机的手,指节微微收紧。那一刻,书房里9点钟的阳光,仿佛骤然凝住,继而炸开成无声的璀璨烟火。不仅邀请本人,还邀请家属。
放下电话,我们没有说话,只是双双击掌,轻轻拥抱。一股酸热的气流从心底直冲眼眶,那不是激烈的狂喜,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被岁月和殿堂同时眷顾的慰藉。原来,这条走了几十年的路,起点一直被“娘家”悉心收藏。
随后的日子,是为这场奔赴精心准备“礼物”的过程。我们翻检出泛黄的资料与老照片:著名作家浩然先生带着杨远新在江苏如东采访学习的笔记,字迹间是泥土的气息与前辈的体温;汉寿县第二届《沧浪》笔会的留影上,萧军、叶君健、峻青、陈模、于雁军、周健明、谢璞、金振林、曹文轩、黄世衡等先生们的笑容,穿过时间的烟尘,依然透着文学黄金时代的温润光泽;全国第二届儿童文学创作会议上,远新与陈伯吹先生促膝交谈的侧影,被定格成一份纯粹的文学传承……这些影像都已被中国作协细心制作成小电影《我们的文学时光》,在开幕式前滚动播放。它们不是功勋簿,更像是一路走来,在不同驿站采撷的露珠与星光,折射的是来路,映照的是同道。

受邀作家和家属入住妇女活动中心“好苑饭店”

会议报到处
最重的行囊,是我们夫妇与儿子杨一萌,以数十年光阴,五易其稿,共同磨砺出的240万字长篇小说《春柳湖》(全四部)。两套精装本,一套敬赠“娘家”,一套捐赠中国现代文学馆。沉甸甸的四部书,捧在手里,是温度,是重量,也是一段生命与文学彼此浇铸、难分彼此的证明。它探索纯文学与公安文学的有机结合,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在文学路上的尝试?文学的道路从来歧路纷繁,我们选择的,是一条少人行走的蹊径,甘苦自知,却步履坚定。

中国作协主席、党组书记张宏森与陈双娥合影
10月16日9时,中国现代文学馆B座礼堂。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下一地明净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轻声的寒暄与熟悉的笑语。37位来自全国各地、入会逾三十年的作家及其家属齐聚于此,霜鬓与皱纹里,刻着各自的风雨文学路。中国作协的主席、书记们悉数到场,没有高高在上的隔阂,只有家人团聚般的亲切与诚挚。张宏森主席那句“作协一家亲、文学满园春”,说得平实,却道尽了此间真意。这“一家亲”,亲的是对汉字共同的敬畏,对人间共同的热忱;这“满园春”,春的是不熄的创造之火,是代代相传的各种文学风格。
颁发专属入会纪念牌的时刻,庄重而温情。金属牌上镌刻的数字,是个人文学生命与作协历史交织的天数,烫金数字背后,是无数个孤灯伏案的深夜,无数次灵感迸发的瞬间,无数次挫败与再站起的轮回。“您以优秀作品,点亮万家灯火”,这行字,与其说是褒奖,不如说是共勉,是“娘家”对游子初心的温柔擦拭与再度点燃。

陈双娥(右一)在“入会三十年,说说心里话”专场
当日下午的“入会三十年,说说心里话”专场,那份名为“时光档案”的红色竖盒,掀起了情感的波澜。轻轻抽开,里面静静躺着的,竟是三十年前那份《中国作家协会入会申请表》的复印件。蓝色印章如一道时光的徽记。纸张已显脆黄,字迹却清晰如昨。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三十年前陈双娥替杨远新填写的《中国作家协会入会申请表》
那上面的每一个字,一笔一画,都是我当年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为远新亲手誊写的。掌心因紧张而沁出的微汗,似乎还残留在记忆的肌肤上。填表时那种“瑑玉与圭”的审慎与荣耀感,穿越三十年烟云,猛然击中了我。这份“起点”的复刻,比任何奖章都更珍贵。它无声地诉说着:你的出发,已被时代郑重签收;你走过的每一步,都已被文学的历史悄然存档。这并非终结的评判,而是征程的见证。
这份感动,让我想起我们的“小部队”。我和儿子杨一萌,是湖南省作协会员,儿媳李佳,曾任新华社记者、编辑、主播,都在文学与新闻的领域笔耕不辍。长孙女的自由诗在异国获奖,二孙女爱写的故事,已在《小溪流》刊载,八岁的小孙子已发表了稚嫩却闪光的童话。文学,于我们,早已不是一个人的苦旅,而是一种家族式的呼吸与生长,一种精神的繁衍与接力。这或许是在文学路上的另一种丰饶的形态:一个人出发,却渐渐汇成一支小小的、执着的队伍,前方的路,因而显得不那么孤单,身后的灯火,也因此愈发温暖明亮。
参观中国作协机关办公楼,是一次精神的溯源之旅。张宏森主席亲自引领我们,从一楼缓步向上。楼道两侧,悬挂着一幅幅黑白或彩色的照片。它们不是装饰,而是凝望的目光,是无声的陪伴。

“这是毛泽东主席与郭沫若先生、茅盾先生、周扬先生出席全国第一次文代会。”

“这是我们尊敬的茅盾先生。”

张宏森主席介绍中国作协办公楼里陈列的作家照片
“新中国成立后,茅盾先生曾任文化部部长、全国政协副主席、中国作协主席等职。”

“叶君健先生翻译的《安徒生童话全集》深受小读者喜爱,也因此而被丹麦女王授予丹麦国旗勋章。”

张宏森主席还着重介绍了周立波、赵树理、柳青等表现农村生活的作家,声音里充满敬意。照片中的人物,面容或清癯,或敦厚,眼神却一律澄澈、坚定,望向虚空,也望向每一个经过的后辈。他们曾用笔墨描绘土地深处的呻吟与欢笑,塑造时代洪流中不屈的灵魂。站在这些照片下,你仿佛能听见《暴风骤雨》里土地改革的雷鸣,《小二黑结婚》中朴素爱情的清响,《创业史》上泥土与汗水交织的厚重气息。
他们大多数已然故去,但其精神却如空气般充盈在这栋楼的每一个角落。张宏森主席说,在这里办公,能时刻感受到“心灵的活跃和生机”,能与前辈作“精神的沟通和情感的交流”。这并非虚言。在这条静谧的楼道里,时间似乎折叠了。这些入会三十年的“归人”,与那些走了更久、已然走入历史的“先驱”,在此刻目光交会,完成了一次无言的接力和传递。37位作家们已然抵达了永恒的驿站;而我正从他们伫立的地方,获得新的力量,望向更远的苍茫。

中国作协副主席、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吴义勤(中)与杨远新、陈双娥夫妇合影
“好缘夜话”,则是“娘家”温情最具象的流淌。没有繁文缛节,只有以茶代酒的真诚祝福。作协领导们依次走到每一桌前,笑意盈盈,言语切切。
当李一鸣书记端着茶杯,微微前倾身子与我碰杯,道一声“恭喜你”时,我心中百感交集。手中茶杯温润,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们都回家了,我还在路上。”这话里,有对在场成就斐然同仁的敬慕,有对自己仍处攀登状态的坦诚,或许,也有一丝岁月不居的淡淡喟叹。

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李一鸣以茶代酒向同桌的作家和家属举杯祝福
话音刚落,坐在我右手边的陕西著名作家耿翔老师,立刻端起茶杯起身,朗声笑道:“你可是带着一个大部队的呀!”我们的茶杯清脆地碰在一起,伴随着周围一片理解与鼓舞的笑声。这笑声,荡开了那丝微妙的怅惘。是啊,“回家”是一种抵达的荣光,而“在路上”,何尝不是一种蓬勃的生命状态?带着“大部队”,意味着责任,更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文学的血脉在更宽广的维度上,生生不息。
随后,耿翔老师挥洒如椽之笔给我题词:“文学传承的典范之家。耿翔,二0二五年北京。”

著名作家耿翔题词
我如获至宝,由衷的感谢通过手中的酒杯向他传递。桌上的气氛更加热烈。

陈双娥与陕西作家耿翔(左二)、山西作家郭新民(左一)、重庆作家李钢(右二)及夫人(右三)合影
夜话融融,离别的淡淡愁绪,已被这浓厚的温情与共同的信念冲淡。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回家不易,是因长路艰辛;离家更难,是因眷恋深沉。但正因为深知离别在即,才更确信重逢可期。相信明天的天空会更蔚蓝,相信下一次“回娘家”时,每个人的行囊里,都会装进这个时代最新的故事、最深的思考、最动人的篇章。
再回时,灯火不灭,行囊常新!
活动周结束了。我们再次坐上离京的列车,方向与来时相反,心境却已然不同。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如同翻过一页页厚重的书章。怀里,抱着那份“时光档案”的红色盒子,抱着那枚沉甸甸的纪念牌,也抱着楼道里那些前辈沉静的目光与“好缘夜话”中温热的叮咛。
“我还在路上。” 这句话,此刻回味起来,不再有丝毫的怅惘,反而充满了笃定与力量。文学的道路,哪有真正的终点呢?每一个句号,都是下一个启程的冒号;每一次“回娘家”,都只是为了汲取养分,重新确认坐标,以便更坚定地再次出发。那些“点亮万家灯火”的作品,其光芒并非源于自身已然是熊熊火炬,而在于它们本身就是一豆不灭的灯火,在浩瀚的黑暗与孤独的行走中,给予同行者乃至陌生人,一抹暖意,一点方向。
这份事业,需要个体如矿工般向着心灵与时代的最深处孤独掘进,也需要“娘家”这样的殿堂提供薪火相传的温暖与仪式感的加持。它既需要周立波、赵树理、柳青们那种扎根大地的沉实,也需要我们后来者面对新世界、新挑战时,那份“带着大部队”探索新径的勇气。
列车奔驰,掠过平原,即将驶入江南的丘陵水网。我仿佛看见,我们全家伏案写作的灯光,与千千万万文学同行者窗前的灯光,正次第亮起,在广袤的中华大地上,连成一片璀璨而不张扬的星河。这星河,照亮的是我们共同的征途,照亮的更是无数等待着被讲述、被倾听的平凡人生与壮阔时代。
是的,我还在路上。我们,都还在路上。带着“娘家”的嘱托,带着时光档案里那个最初的自己,带着长廊上那些永恒凝望的目光,也带着身后渐次亮起的、属于后来者的灯火。行囊里,旧的故事已然安放,新的故事正在孕育。前方,路正长,而希望的熹微,已在天际,渐渐染出一抹动人的、属于下一个收获季节的金色。
那金色,不属于停滞的圆满,而属于永不停歇的生长,属于一路前行时,心中那盏愈发明亮的、不灭的文学灯火的颜色。

陈双娥与杨远新合影
(注:文中照片由陈双娥、杨远新提供)
【作者简介】:陈双娥,1957年生,湖南汉寿县人,毕业于湘潭大学,国家二级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发表处女作《会计之歌》,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反绑架》;长篇纪实小说《大追捕》;长篇儿童小说《险走洞庭湖》;法制文学作品集《权与法的较量》《钱与法的碰撞》《义与法的冲突》《生死赌注》《生死抵押》《生死游戏》。《义与法的冲突》获公安部第四届金盾文学奖三等奖、湖南省第二届金盾图书奖一等奖。新作《柚子念》《母亲的目光永远是最温柔的导航》《我知道你今天会来》《加勒比海明珠之夜》《老家在时光里酿成了诗》等在 “红网”“作家网”“走向”和《湖南日报》《潇湘晨报》《华侨新报》《华侨新视野》发表后,获得广泛赞誉。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