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戍楼白杨魂

吴勇2025-12-06 22:58:28

戍楼白杨魂

 

作者:吴勇

 

今夜,我又枕着那块磨得发白的旧军枕,魂魄却悠悠荡回了西北边陲那座孤峙的戍楼。四十年了。虽说楼里早已装上了空调,可梦里那戈壁的风,依旧裹着砂石,刮在脸上,带着熟悉的、微痛的思念。

 

楼,还是旧时模样。北墙那块修补过的痕迹格外显眼——那是我刚下连队时,和班长一起抹的水泥。我那时毛手毛脚,泥浆溅了一身,班长皱了眉,却只说:“慢工出细活,当兵的,心里得揣块秤砣。”说完,便用那双生满老茧的手,为我拂去裤脚的泥点。如今,那水泥缝里已沁出暗绿的苔痕,在无声的岁月里,长成了沉默的勋章。

 

戍楼背后,那片莽莽的砾石滩上,我们曾种下一排排白杨。记得是八四年的植树节,冻土初融,才化开一掌深。老连长领着我们卸下树苗——都是一米来高、带着土疙瘩的两年生苗。“同志们!他直起腰,望着这片土地,苗壮根才深。今天咱们种下的不是树,是扎根的魂!”班长用锹把量了量苗高,目光扫过我们年轻的脸庞:“咱们今天在这戈壁滩上种下白杨,图的不是自己享受,为的是后来的兄弟们,能有一片可以依靠的阴凉。”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锹镐与顽石碰撞的清响。我们小心地将树苗栽进坑里,培土时特意垒出蓄水圈,浇上珍贵的定根水。每个动作都格外郑重,像是在完成一个跨越时间的约定。

 

最盼通讯员来送信的日子。那只绿色挎包,总能牵动所有年轻的目光。山东兵大刘,性子最急,对象的信也来得最勤,总被他妥帖地藏在胸前口袋里。可那个黄昏,他却独自蹲在我们一起种下的白杨树下,宽厚的脊背微微佝偻着,脚下是一封被撕碎又揉皱的信。

 

我走近,他没有抬头,嗓音沙哑:“她说......不等了。”那个能扛起一百五十斤炮弹飞奔的汉子,此刻蜷缩着,像片被风扯破的叶子。静了许久,他猛地站起,将满掌的碎纸扬向风中,任它们如失魂的蝶,散入苍茫。“也好!”他眼窝赤红,望着无尽的戈壁,“俺就在这里好好干!干出个名堂来!”

 

自那天起,大刘像换了个人。他把所有的苦闷与不甘,都化成了训练场上的汗水。凭着过硬的素质和坚韧的意志,他转了志愿兵,把十二年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了这片土地。后来他转业还乡,凭着在部队锤炼出的品格,白手起家,成了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去年聚会,他举着酒杯,眼中闪着光:“得感谢那段日子,感谢那棵白杨。它让我明白,只要根不死,再贫瘠的土地,也能枝繁叶茂!”

 

如今梦里,那些白杨早已参天。树干粗壮得一人难以合抱,树皮皲裂如龙鳞,在月下泛着青铜般的光泽。我一棵棵抚过去,指尖触到的,不是木石的冰凉,而是岁月的余温,是青春的脉动,是当年一同奔流的热血。

 

晨光熹微,梦醒了。我起身临窗,远方城市的灯火如星河泻地。而千里之外,戍楼旁的那些白杨,想必仍在风沙雪霜中挺立,比记忆里更加苍劲,更加深沉。

 

因为它们从不只是树。

它们是我们。

是我们掷地的青春,

是我们不悔的誓言,

是我们这一代人,

用生命楔入大地的、

永不生锈的军魂。

 

作者:吴勇,北京朝阳军休二所退休警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