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家前那么宽广

安玉琦2014-02-12 09:17:14
      小时侯,我最爱去的地方是家前,那个地方有点“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的感觉,用现今时尚话说,叫作“我心飞翔”。
      当燕子顺着南大河飞来的时候,伙伴们也拿着自己扎的风筝飞跑到家前那片坦荡的旷野里,比试着放飞风筝。我们童年时玩耍的风筝,不像现在孩子玩耍的风筝那样色彩缤纷、品牌强档,是用旧课本、旧作业本,最好也就是过年剩下的薄绵窗户纸,糊得风筝也比较单一,除非是些蜻蜓、燕子,最多的是飞机和五角星,因为我们男孩子喜欢解放军。隔三插五地,从诸城军用机场起飞的飞机总要到俺庄天上盘旋几圈,轰隆隆地把我们叫到外面来,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它,直到小白点消失为止。刚懂事的时候,见到飞机用指头指到它,白胡子爷爷便教导说,飞机很精灵,你指到了,它就飞不快了,只要好好地听它,好好地看它,它才会喜欢你,将来你也能开飞机。从此,我感到飞机更加神秘了,心对飞机也更加向往了。
      伙伴们喜欢五角星风筝,那是因为解放军叔叔帽子上缀着五角星,肩上扛着五角星。俺庄家前从老远老远的地方拉过来一条笔直笔直的军用电线,一头连着西山,一头抻到东海,白胡子爷爷说,这条线是解放军叔叔打鬼子传达命令使用的。于是,我好几次把耳朵贴在电线杆上偷听命令,只听见嗡嗡地响声,就是听不见解放军叔叔传达命令。我去追问白胡子爷爷,他说,你不是解放军,咋能听得见。有一次,两个解放军叔叔来查线,我跑回家拿了两个煮地瓜,想讨好他俩,让我听听摇把子电话,首长的命令是什么声音。但是,他俩不吃我的地瓜,那个小个子解放军叔叔指着电话说,这里面有军事秘密,小鬼可不好听呶!小鬼,是什么东西?解放军叔叔还兴骂人!他见我不高兴,又说,小鬼,就是小孩、小男孩的意思。我听懂了,对他俩也更加亲切了。他不让我听电话,我说用地瓜换根铁条可以吧?他说,豆条是军用物资不好给的。铁条叫豆条,解放军叔叔说话也跟我们不一样。于是我想,能当兵玩玩该多好啊!过了一会儿,他踏着铁扎子爬上电线秆子,换下一根旧铁条,逗着跟我玩:他把铁条缠在我两只手脖上,他说只要挣脱出来,豆条就归你。不知是解放军叔叔喜欢我呢,还是怕伤着我,反正铁条缠得很松,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双手抽了出来。从此我拥有了一根心爱的铁条。后来,我用这根铁条做了一个弹弓,经常弹射落在军用电线上的猫头鹰、兔子鹰,以及乱哄电线秆子的獾和野猪等有损军用线的坏东西……
      各式风筝,飞暖了天空;伙伴们的跑动,惊醒了大地。大麦、小麦,还有豌豆开始返青了,接着苣苣芽、车车菜、莆莆丁类似的野菜们也开始发芽、长棵儿了。放了学,顾不上做作业,趁着太阳没落山,快到家前地里挖野菜。只有在天黑前挖满篮子,才能换来父亲的好脸。因为,笼子里的兔子、圈里的猪,那可是父亲的钱匣子啊!所以,挖够兔子和猪一天要吃的野菜,也是我们每天必须完成的沉重“作业”。
      随着日出日落,莺飞草长,野菜们也蓬勃开来。于是,挖起野菜来,我们也很来劲,还没试着累,菜篮子就满满的了。父亲高兴,也让母亲高兴高兴。这时候,竹园边上的榆钱儿也长大了,我跳过汪沟,钻进竹园,撸满两布袋榆钱儿,让娘馏着吃。娘馏榆钱儿最拿手,榆钱儿匀摊在箅子上,上面撒匀黄豆面儿,出锅后抓上几撮盐末儿,吃起来黏糊糊、香喷喷的,真是爽口哩!杨树叶子长得比榆钱儿大得多,但不吃它了,不是因为它麻口涩舌,主要是“三年自然灾害”熬过去了。但榆钱儿仍然是农家饭桌上一碗好菜。不光因为它顺口好咽,而是因为它带个“钱”儿,有点招财进宝的意味。
      家前的土地是丰腴的,盛产着我们少年的满足。吃了榆钱儿,接着采摘金银花。采花闻香本是小嫚们的事情,但我们半大小子却经不起公社收购站的诱惑,因为金银花可以卖钱,于是疯狂掠夺金银花,气得小嫚们攥拳跺脚、吼天嚎地。这时候,白胡子爷爷抗着一根竹竿出现了,他把我们一个个驱赶出竹园,叫小嫚们喜得小辫朝天。金银花采的少,没卖着几毛钱,心里不痛快,又相约着到家前桑园里边挖野菜、边吃桑椹子。桑椹子熟透了,紫紫的,甜甜的,吃了一个还想吃第二个,比金银花的诱惑力还要大。所以,我们一直吃到太阳落山,才挎着菜篮子回家去。
      家前的太阳特别温暖,地里的大麦半熟了,偷偷掐几穗,坐到柳树下,一粒一粒剥着吃,虽不解馋,但有滋味,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受。钻到豌豆地里,大嚼特嚼半成不熟的豌豆荚子,那才过瘾哩,给人一种心满意足的幸福。快要成熟的小麦,掐几穗在手里搓揉几下,吹飞麦壳,剩下饱满的麦粒,舔进口里使劲嚼起来,既劲道又黏糊,把它粘在竹竿上,去粘知了,真的,一个也跑不了。狗剩这小子胆大包天,不光生吃地里的庄稼,还往家里偷庄稼。有一次傍黑天,狗剩挎着菜篮子从土地庙前往家走,白胡子爷爷见他神色不对头,就叫他到瓜屋里歇歇,可狗剩耍赖不进屋;白胡子爷爷眯着眼睛问:篮子里面藏着麦穗吧?狗剩自知赖不过去了,便扑咚跪下,硬给白胡子爷爷磕头;白胡子爷爷说,你要真认错,就给土地爷爷磕三个响头,保证以后不再糟蹋庄稼……
      家前东南角,立着一座土地庙。庙里有三座石头人像:中间大的是土地爷爷,东西两边是侍卫。在我小的时候,它非常神圣。夏季,新麦子分到家,都要蒸锅新饽饽,祭奠土地爷爷;秋天,收了花生、地瓜,都要炒熟煮透,供奉土地爷爷。听白胡子爷爷说,土地爷爷是个神灵,谁做好事,谁做坏事,看得清清楚楚,休想瞒过他。当我得了学习奖状,或者帮着烈军属、五保户家里做点好事,比如说挑几担水,扫扫院子、劈劈柴什么的,再到土地庙前剜菜、割草,或者捞鱼摸虾,总觉着很带劲、很顺当。而狗剩呢,他曾被白胡子爷爷逼着给土地爷爷磕过三个响头,很不服气,经常在我们小伙伴面前耍威风:他敢在土地庙前拉屎撒尿,他敢踢土地爷爷三两脚,他还敢爬上土地庙顶上再跳下来——白胡子爷爷说,这孩子成油灰了。一个阴雨天,狗剩约我到庙前黪子地里捉蚂蚱。这块庄稼地里蚂蚱特多,不多工夫,我们就捉了好几串。狗剩早有准备,他兜里揣着火柴、盐粒,土地庙里还早藏好干柴,于是就在供石桌上烧蚂蚱。不知怎么回事,在这里烧熟的蚂蚱特别香脆。我尽管心里有点发毛,但经不住烧蚂蚱的诱惑,也吃了一些。而狗剩呢,简直是狼吞虎咽,吃得饱嗝连连,满嘴流油,就像疯子一般。他大概口渴了,叫我望着点,他去白胡子爷爷瓜地里偷西瓜。真是神速,眨眼的工夫,他就气喘吁吁地抱回一个20多斤的大西瓜。他把西瓜放在供石桌上,举起拳头使劲砸下来,噗地一声西瓜开了两半,鲜红的瓤儿水汪汪,馋得叫人流口水。狗剩忙不迭抱起一块,狗舔屎般地啃起来,连种子都不吐一个,不一会儿,便吃了个精光。这小子就是混帐,他把西瓜皮扣在土地爷爷头上。这样以来,我倒了胃口,还有大半块西瓜不想吃了。狗剩嬉笑着说,你吃不了,大哥替你吃。我看见,他的肚皮撑得像张薄纸,一捅会破的那个样子。可不料,回到家以后,狗剩又吐又拉,肚子疼得喊爹叫娘,从炕东头滚到炕西头,差点要了小命……
      这回,狗剩的确病得不轻,脸色黄不溜秋的,还好像驼了背,说话也没气力,别的伙伴又不愿意跟他玩耍,一个人恍恍惚惚地走在街上,怪可怜人的样子。狗剩不大欺负我,所以我对他也没有什么仇恨,还算过得去的好伙计。这天,家前南大路(国防路)过队伍,白胡子爷爷说,那是解放军换防。我急忙去叫着狗剩看队伍。狗剩甭说多高兴了,他把他娘给他补肚子的一直没舍得吃的煮鸡蛋从布袋里掏出来硬要给我吃。俺俩推来让去,眼泪都流下来了。最后,他拿着蛋黄,我拿着蛋青,一起往南大路跑去。解放军叔叔排成四行,从东头望不到西头,好大的队伍啊!老远就听见“唰唰唰”异常雄健的响声,就像学校上音乐课齐声高唱“刀来米”乐曲,特别悦耳动听。我和狗剩抱着路边上的大杨树,眼巴巴地目送着队伍。解放军叔叔每人背着背包,四四方方的,就像豆腐块一样;背包上头放着一杆枪,凛光闪闪,好生威严,解放军怎么这么伟大呀!突然,队伍里有个叔叔悄悄向我招手,我定眼仔细看看,原来是叫我“小鬼”的那个解放军叔叔。狗剩用胳膊肘拐拐我,问道:大弟,你认识他?我点点头,眼睛却追望着那个解放军叔叔,直到望不着踪影才回过头来。狗剩见我泪汪汪的,又说:大弟,你记着他,到时候咱一块找他当兵去。恍然间,我觉得狗剩仿佛变样了。在这以前,甭说他叫我大弟,就是叫声大号(姓名)也很难得,不是叫诨名子就是叫小名。解放军叔叔就是神奇,不点儿功夫,能叫狗剩这么懂事理。于是,我也亲切地叫他一声:好大哥,咱俩一定一块去当兵。接着,俺俩拉勾立誓。
      队伍过完了,我和狗剩跑到大路中间,一人捧起一捧大米似的砂粒,在手里还有种热乎乎的感觉,那准是解放军叔叔脚碾的温度。我和狗剩把砂粒从南大路一直撒到俺庄里——期盼着,有朝一日,俺俩也要走上这条国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