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秋游蜜月湖畔白求恩小镇

燕飞2025-11-12 14:01:35

秋游蜜月湖畔白求恩小镇

 

作者:燕飞

 

车往北开。多伦多的喧嚷,便像退潮般,一层一层地,给捋在了身后。愈往北,天地便愈见疏阔。林木是主角,一片连着一片,密密实实,在11号高速公路两边,将那无穷无尽的秋意,泼辣辣地直送到天边。秋天的色彩,已经不是夏日那不管不顾的、饱满得要滴下来的绿了。秋天的枫叶以红色为基调,绿色作陪衬,边缘上偷偷染了些粉色的,焦黄的、金色的或赭色的晕,像一幅未干透的水彩画,又被秋风吹着,那颜色便沉沉地、肆意妄为地,向着更深、更苍古里舒展开来。

开了一个多小时的光景,车下高速,便到了一个美丽小镇:格雷文赫斯特。这名字念在嘴里,有几分木头的醇厚与湖水的清冽。因了一个在中国几乎家喻户晓的名字,格雷文赫斯特还有另一个更为广泛传播的名字:白求恩小镇。

这是一个安静或着说安详的小镇。街两旁的屋舍,多是老样式,尖顶的,带着宽大的回廊,漆着白色或淡色的墙,在午后的秋阳里,像一群安详的、打着盹的老人。枫树的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剩下些光秃秃的、筋骨毕露的枝丫,倔强地指着那片高而远的、蓝得有些虚幻的天。地上却是一片辉煌的狼藉了。厚厚的落叶,黄的如金,红的如血,褐的如陈年的绸缎,铺满了街沿,铺满了各家的门前和后院。人踩上去,软软的,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干燥而清脆的响声。四处充满着秋天的、寥落的味道。

小镇依湖而建。此湖英文音译名称为慕思考卡湖。湖畔景色宜人,有各种小客栈。很多年前,我做旅游,一次带着几对新人来此旅游度蜜月,也考虑此湖英文名第一个字母是M, 灵感即来,和几个做旅游的朋友商量便为它起名“蜜月湖”。蜜月湖在世界各地当然不止一处,也许多的数不过来,而燕大侠命名的这个蜜月湖进入旅游界加东旅游各个行程单之后,经口碑相传,这名儿现在华人世界算是叫起来了。然大多数都弄不清具体所指,他们习惯把这一代的湖都叫蜜月湖,把这附近的几个小镇归拢起来叫作蜜月湖地区。

蜜月湖的游轮,春夏秋三季皆有。今日,游轮便在一片秋色里启程。船是白色的,俏皮地泊在码头边,与这周遭的萧瑟,略略有些不相称。天阴得正好,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仿佛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块湿漉漉的棉絮来。船开动不久,那雨,果真就来了。起初是疏疏的几点,打在甲板上,是沉闷的嗒嗒声;随即,便成了线,成了幕,斜斜地、绵密地织下来,将眼前整个的湖光山色,都笼进一片空濛里去了。

船行在雨中,别是一番滋味。那浩渺的湖水,失了平日的碧蓝,变成了一种沉郁的、近乎墨绿的颜色。风赶着细浪,一层一层地推向船舷,哗哗地响,又碎成白色的沫子。远处近处的岛屿,影影绰绰的,只剩下些淡淡的、水墨画似的轮廓,在雨雾里时隐时现,像个猜不透的谜。岸上的枫林,那本该是燃烧着的、烂漫的红,此刻也给雨水浇得透了,颜色深深地沉下去,变成了一种暗紫的、如同旧血的色调,一团一团地黏在灰暗的天幕下,像是许多未曾化开的惆怅。

我倚在舱边的窗前,玻璃上雨水纵横,模糊了外边的世界,却也将自己的影子,照得有些凄然。这凋零之景,竟不让人觉得悲伤,反倒有一种坦然的、彻底的安静。。

雨不知何时住了。云层裂开一道缝,一道淡淡的、金黄的光柱,像舞台上的追光,斜斜地投下来,正照在远处一片林子上。那湿漉漉的叶子,瞬间被点着了,焕出一种内在的、惊人的光彩来,金红交错,如同一簇簇温润的火焰,在雨后清凉的空气里,静静地、庄严地燃烧。

于是,便又去了白求恩的故居。这实在是一条太过熟悉的路。做旅游的那些年,领着国内来的、形形色色的团,公务的,商务的,不知走了多少遍。每一回,都像完成一个仪式。然而这仪式,每完成一次,心里的感触,便似乎与上一次,又有些不同了。

那栋维多利亚式的白色木屋,依旧是那般素净而坚定地立在街角。门前那几棵大树,叶子落得最是慷慨,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踩上去,有些绵软的感觉。我踱进那熟悉的房间,看着那些早已谙熟于心的物件:窄窄的铁架床,小小的书桌,煤油灯,还有壁上那些黑白的、记录着白求恩一生轨迹的照片。那穿着白大褂、在延安黄土窑洞前微笑的影像,于我,于许许多多的中国人,是何等的亲切,几乎成了一种精神的符号。

可今日,在这雨后清冷的秋光里,我站在这间他出生的、充满着十九世纪末新教中产家庭气息的屋子里,忽然觉得离那个符号化的他,远了些,而离那个活生生的、名唤诺尔曼·白求恩的人,近了些。

我看着墙上白求恩幼年的照片,那眼神里,已有些不安分的、探寻的光。我仿佛能看见,这个在蜜月湖畔格雷文赫斯特小镇长大的孩子,是如何在这宁静的、甚至有些刻板的氛围里,孕育了他那躁动不安的灵魂。他的叛逆,他的才华,他的近乎苛刻的理想主义,他最终那跨越了地理与意识形态的、悲壮的奉献,其最初的源头,难道不也蕴藏在这北国秋天的、清澈与酷烈之中么?从这安大略湖畔的落叶,到中国河北山沟里的硝烟,这是一条何等奇崛、何等壮阔的生命轨迹!以前的我带团前来来,是带着别人看一个英雄,一个传奇;如今的我独自前来,却像是试图读懂一个旅者,一个在人生路上走得极其遥远而彻底的旅者。这感触,便不再是单纯的敬仰,而混杂了许多对于人生选择的唏嘘与叩问了。

正对着白求恩故居院落那棵老枫树出神,一位本地的白人妇女,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我们互说哈罗,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便同坐在那落满黄叶的长椅上,攀谈起来。她叫爱丽丝,头发的颜色是金色掺杂着灰白色,顾盼生姿谈笑优雅。看不出年龄。爱丽丝是镇上的小学教师,周末不上课,喜欢在小镇四处溜达。言语间,说到白求恩,她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着平和的光。

“论起来,我们家和他们家,还算是远亲呢。”她的话语,带着此地人特有的、不紧不慢的调子。“小时候,大人们不太爱提他。你知道,他那时候,是个‘麻烦’。” 爱丽丝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后来,尤其是这些年,来这里的中国朋友越来越多。我才渐渐明白,他在那么远的地方,做了那么了不起的事,是如此伟大。这让我们也觉得,脸上有光。”

爱丽丝望了望那故居的白房子,又看了看我,诚恳地说:“一个人,能被一个遥远的国度、那么多的人,记了这么这么久,这真是一件很美、很了不起的事情。这就像这些树,”她指了指满地的落叶,“叶子落了,烂在土里,你看不见了,可它成了养料,让树明年长得更好。这情谊,也是一样的。”

爱丽丝的话,说得平实,却像这雨后清冽的空气,直透进心里来。是了,人与人,国与国,其间的交往,或许也如这四季的轮回,有春夏的繁盛,也难免有秋冬的凛冽。重要的是,那地底下的根,还连着;那对于春天的信笺,还藏着。

谈至尽兴,见好就收。见天色向晚,我和爱丽丝握手告别。

归途上,天已放得大晴。夕阳的金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将遍地的落叶,镀得如同梵高画布上那片燃烧的、辉煌的田野。

我忽然想起近来报纸上常看到的,关于中加两国间那些暖意的讯息,那位新上任的卡尼总理,似乎也正将一种更为务实而亲善的风,吹过这横跨太平洋的辽阔空间。我们这些海外游子,当然期盼中加关系一路向好。这真是一种奇妙的契合。当此秋节,凋零中蕴藏着来年的生机,凛冽里预演着回暖的序曲。历史的路,从来不是笔直的,它曲曲折折,但总的方向,终究是向着更多理解、更多融通而去的罢。正如这眼前的风物,雨过了,天便会晴;叶落了,明春又有新芽。

车依旧往南开着,我的心,却仿佛留了一片在那蜜月湖畔白求恩小镇的秋光里。那片秋光里,有雨后的澄澈,有落叶的静美,有一所白色的老屋,还有一个名叫爱丽丝的教师,她说的那些关于树与根、关于记忆与情谊的、朴素而温暖的话。这一切交织起来,便让这回味的路上,也满是亮堂堂的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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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燕飞,当代作家,诗人,亦名燕大侠。现居多伦多,任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主席。曾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天涯》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逾百万字,在《十月》发表过长篇作品。历任出版社编辑,特区报副刊主编,海南青年报总编辑助理,海口市文联《椰城》文学杂志副主编,执行主编。著有海南梦幻三部曲《海南无梦》《海南惊梦》《海南寻梦》,长篇小说《劫:一个女人的光荣与耻辱》,纪实文学《光荣与罪恶》,散文集《燕飞梦语》等。其文学作品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风靡一时,获省、部文学奖。其中以《海南无梦》为代表的燕飞海南梦幻三部曲曾畅销全国,成为那个时期中国海南建省大开发时期的标志性文学作品。近年创作古体诗,代表作《同窗四美辞》和《红楼晓旭辞》获文学界好评。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