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水墨西湖,千古诗文

刘敦楼2025-11-07 13:05:20

水墨西湖,千古诗文


作者:刘敦楼

 

晨光中的杭州西湖,雷峰塔在薄雾里勾勒出朦胧轮廓;暮色里的湖畔,南屏钟声裹着晚风掠过粼粼波光。白居易曾叹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这方镶嵌在钱塘大地的碧水,自唐至今,始终以黛山为屏,堤柳为带,用荷风送香、断桥映雪的景致,牵引着无数文人墨客的目光。

当西湖的灵秀与文人的笔墨相遇,便诞生了流传千年的华章;而这些文字又如温润的墨色,在西湖的肌理中层层晕染,不仅积淀成 “三面云山一面城” 的深厚人文底蕴,更像一束永恒的光,为后世游客照亮感知湖美的路径,让历代文人不断在此寻觅灵感、续写新篇。西湖之美孕华章,华章之韵续湖魂,这双向的奔赴,恰是中国文人与自然山水最动人的对话。

 

 

唐贞元年间的杭州,西湖尚是一方未被过多惊扰的水泽。时任杭州刺史的白居易,在一个早春拂晓踏入湖畔,孤山寺北的湖面刚漫过堤岸,云絮低垂着轻触水波,早莺在柳梢间争抢暖枝,新燕衔着春泥掠过水面。这寻常的春日生机,在诗人眼中化作跳动的诗行,他挥笔写下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将西湖早春的柔媚与鲜活,永远定格在《钱塘湖春行》的开篇。

彼时的西湖,虽有自然之美,却因水利失修常年受旱涝之苦。白

居易到任后,主持修建了从钱塘门至武林门的长堤,既阻隔钱塘江水倒灌,又保障周边农田灌溉,更在湖面添了一道蜿蜒的风景线。后人感念其功,将这道堤称为 “白堤”,而《钱塘湖春行》中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的诗句,更让这道堤岸挣脱了单纯的水利工程属性,有了文学的温度与情感的重量。诗中的 “白沙堤” 本是西湖旧堤,却因白居易的笔墨,与他修建的长堤一道,成为西湖最早的人文符号之一。

赏析白居易的这首诗,最动人的是其 “以小见大” 的意境营造。诗人不贪求描绘西湖全景,而是聚焦 “早莺”“新燕”“乱花”“浅草” 等细微景致,用 “争”“啄”“迷”“没” 等动词赋予画面动态,让读者仿佛能随诗人漫步湖畔,嗅到花草的清甜,听见莺燕的啼鸣。这种 “写实” 笔法打破了此前山水诗追求玄虚意境的传统,让西湖的美变得可感、可触、可亲近。

从文学价值来看,《钱塘湖春行》不仅是唐代山水诗的经典,更开创性地将西湖从地理名词转化为承载文人情感与生活的文化载体。而对西湖而言,这首诗的意义远不止记录。它像一扇窗,让天下人知晓杭州城西这方水泽的魅力,更像一粒种子,为西湖日后的文化积淀埋下伏笔。此后,凡到杭州的文人,总会循着白居易的诗行寻觅湖景,甚至以 “继白公之韵” 自勉,为西湖的文学传承拉开了序幕。

 

 

北宋熙宁年间,苏轼初到杭州任通判时,西湖已历经百年变迁,形成 “三面环山,一面临城” 的格局,却仍受水患困扰。多年后,他以杭州知州身份重返,主持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淤泥筑成纵贯湖面的长堤,堤上遍植柳桃,六座石桥横跨堤间,这便是如今闻名遐迩的 “苏堤”。而让西湖真正从 “地方名湖” 跃升为 “天下名湖” 的,除了这道堤岸,更有他那首《饮湖上初晴后雨》。

那是一个春日午后,苏轼在西湖泛舟饮酒,起初晴空万里,湖面波光粼粼,“水光潋滟晴方好”;转瞬乌云漫过南山,细雨淅沥落下,远山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山色空蒙雨亦奇”。看着眼前晴雨两异却同样动人的湖景,诗人忽然将西湖与西施相连。西施无论淡妆浓抹,皆有倾城之姿,西湖不也是如此吗?于是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的千古名句应运而生。这一比喻堪称中国文学史上最经典的 “移情” 之作。在此之前,文人写西湖多侧重写实,而苏轼却将西湖的自然之美与西施的人文之美深度融合,赋予西湖 “灵动”“温婉” 的人格特质。赏析这句诗,不能只停留在字面,更要体会其 “通感” 意境:晴日西湖如施粉黛的西施,明艳动人;雨天西湖似素面朝天的佳人,清丽脱俗。这种 “以人喻景” 的手法,让西湖的美有了层次与灵魂,不再是单纯的山水,而是能与观者产生情感共鸣的生命体。

从文学价值来看,《饮湖上初晴后雨》将山水诗的意境推向新高度,实现了自然美与人文美的统一;而对西湖而言,“西子湖” 的别称成了最雅致的名片,此后人们提及西湖,便会想起这份 “淡妆浓抹总相宜” 的从容,西湖的人文底蕴也因此愈发深厚。更重要的是,这诗句像一道无形的桥,让后世游客即便未见西湖,也能通过 “西施” 的意象感知其美;历代文人更是不断以 “西子” 为喻,续写对西湖的赞美,如元代奥敦周卿《蟾宫曲咏西湖》中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便是对苏轼诗意的延续。

南宋杨万里的《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则为西湖的夏日景致立下不朽坐标。六月清晨,杨万里送友人林子方从净慈寺出发,湖畔荷叶一望无际,碧绿的叶片挨挨挤挤铺向天边,朝阳映照下的荷花,红得格外明艳,“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句诗没有复杂修辞,却以夸张手法将西湖夏日的壮阔与绚烂写到极致,让“六月西湖”挣脱了春日柔媚的印象,有了充满生命力的热烈。诗中 "碧" 与 "红" 的鲜明对比,既写出了荷叶的浓绿,又凸显了荷花的娇艳。读者吟诵此句,便仿佛置身湖畔,为无边的绿意与明艳的花色所包裹。

从文学价值来看,杨万里这首诗是南宋田园诗与山水诗融合的典范,将送别之情融入湖景,让景有了情的温度;而对西湖而言,它让 “西湖荷花” 成为独特的文化符号。每逢盛夏,游客总会循着 “接天莲叶” 的诗句寻觅荷塘,文人也常以 “映日荷花” 为灵感,如清代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虽未直接提及西湖,却能看出杨万里笔下夏日生机的影响。

 

 

时光流转至明代,西湖已从唐时的 “小众水泽” 变为文人雅士争相造访的胜地。万历年间,文学家袁宏道来到杭州,他在《西湖》一文中写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 短短数语,没有堆砌辞藻,却用 “娥”“颊”“酒”“绫” 四个精妙比喻,将西湖的山、花、风、水具象化。山色如美人的秀眉,花光如少女的脸颊,暖风如醇厚的美酒,波纹如光滑的绫罗。这种 “通感” 笔法,让读者仿佛能触摸到西湖的温柔,真切体会到那份 “目酣神醉” 的沉醉。

袁宏道的《西湖》,是明代游记散文的革新之作。他摒弃传统游记记录路线、罗列景点的写法,以自身感受为线索,将西湖的美分解为 “山色”“花光”“温风”“波纹” 等元素,再用细腻笔触重新组合,营造出 “沉浸式” 的审美体验。阅读赏析这篇散文,最动人的是其 “真情实感” 的流露。袁宏道不把自己当作 “游客”,而是将身心完全融入西湖,“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 的直白喜爱,让西湖的美有了情感的温度。

从文学价值来看,《西湖》打破了明代前期散文 “复古” 的束缚,践行 “公安派”“独抒性灵” 的主张,让游记成为文人表达个性与情感的载体;而对西湖而言,这篇散文拓展了人们感知湖美的维度。它让后世游客明白,西湖之美不仅在 “看”,更在 “感”,在暖风拂面、波纹映日的瞬间;它也让文人意识到,写西湖不必拘泥于全景,细微的感官体验更能传递湖的灵秀,此后明代文人张岱、李流芳等写西湖,都或多或少受其 “性灵” 笔法的影响。

到了明末清初,张岱的《西湖梦寻》则为西湖增添了 “沧桑之美”,更让西湖的文化积淀有了历史的厚度。张岱是绍兴人,年轻时常流连西湖,晚年隐居绍兴,追忆往昔,写下这部记录西湖七十一处名胜的著作。从玛瑙寺的古松到西泠桥的月色,从岳王坟的肃穆到湖心亭的雪景,每一处景致都饱含他的记忆与深情。其中《湖心亭看雪》一段,堪称千古绝唱:“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极简的笔触勾勒出西湖冬日的静谧与壮阔,天地间的纯白里,长堤如痕、湖心亭如点、小舟如芥,寥寥数笔,却让西湖的冬日有了 “空灵” 与 “旷远” 的意境。

赏析《西湖梦寻》,不能只看景物描摹,更要读懂其中的 “家国情怀”。张岱写作此书时,明朝已亡,他笔下的西湖,既是记忆中的山水,也是故国的象征。每一处名胜的记录,都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每一段文字的背后,都藏着对家国的思念。从文学价值来看,《西湖梦寻》不仅是一部西湖志书,更是 “个人史” 与 “时代史” 的融合,让游记散文有了历史的重量;而对西湖而言,这部书的意义在于 “传承” 与 “唤醒”。它记录了明末清初西湖的样貌,为后世保留了珍贵的文化记忆;它赋予西湖 “沧桑” 的气质,让西湖不再只是游乐之地,而是承载历史记忆的文化地标。此后,无论是清代文人查慎行写 “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还是近代郁达夫笔下的西湖秋景,都能看到张岱笔下 “沧桑美” 的影子;而无数游客来到西湖,也会循着《湖心亭看雪》的文字,在冬日寻觅那份 “上下一白” 的静谧,让西湖的美在不同时代有了新的解读。

 

 

从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到张岱的《西湖梦寻》,历代文人的笔墨为西湖编织了一张细密的文化之带。这些华章,不仅是对西湖之美的记录,更是对西湖之美内涵的 “再升华”:白居易让西湖有了 “早春的生机”,苏轼赋予西湖 “晴雨的从容”,杨万里勾勒出 “盛夏的热烈”,袁宏道传递出 “雅致的温柔”,张岱则沉淀下 “沧桑的厚重”。而这些特质相互交织,让西湖的美不再局限于自然景观,成为一个承载着中国文人情感、思想与审美的文化符号。

这些华章的价值,更在于它们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对游客而言,这些文字是感知西湖之美的 “向导”。当人们站在白堤上,会因 “绿杨阴里白沙堤” 的诗句,更易察觉柳梢的温柔;漫步苏堤时,“淡妆浓抹总相宜” 的比喻,会让晴雨西湖的景致更添韵味;即便未到西湖,“接天莲叶无穷碧” 的画面、“湖心亭看雪” 的意境,也早已在心中勾勒出湖的轮廓,让初见时的感动多了一层文化共鸣。对文人墨客而言,这些华章则是 “灵感的源泉” 与 “创作的标尺”。后世文人写西湖,总会不自觉地与白居易、苏轼、张岱等先辈对话,或续写其意境,或拓展其主题,如清代厉鹗在《晓至湖上》中写 “出郭晓色微,临水人意静”,延续了白居易对西湖晨景的细腻观察;近代徐志摩在《西湖记》中描绘的湖光山色,也藏着袁宏道 “目酣神醉” 的审美追求。

如今,当我们漫步西湖堤岸,晨光中的雷峰塔、暮色里的南屏钟、盛夏的荷花、冬日的雪景,依旧是千年前的景致,却因那些流传千年的华章,有了更丰富的内涵。白居易的诗、苏轼的词、张岱的散文,像一道道光束,照亮了西湖的每一处角落,也照亮了我们感知美的心灵。

西湖之美出华章,华章之韵续湖魂。这不仅是西湖的幸运,更是中国文学与山水的幸运。而这份幸运,还将继续在时光中流转,等待着更多人与西湖相遇,在文字的滋养中,发现湖的新美,写下属于这个时代的华章。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