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秋日观三文鱼有遇

燕飞2025-11-05 06:34:58

秋日观三文鱼有遇

 

文/燕飞

 

车驶出多伦多时,天还未大亮。401公路像一条灰蒙蒙的带子,缠绕在安大略湖畔,蜿蜒而起伏。高速公路两旁的枫树已是酡红绛紫,层层叠叠的,仿佛天地间打翻了调色盘。那颜色浓得化不开,像是从树根里汩汩涌出的血,要在寒冬来临前,把所有的热烈都喷吐出来。

 

拐下高速,往科堡方向去。路渐渐窄了,两旁是农庄,玉米秆枯黄地立着,南瓜滚了一地,金灿灿的。空气里飘着腐叶的甜腥,混着远处湖水的清冽。这条叫“鲑鱼溪”的河,藏在林子深处。还未见水,先闻其声——哗啦啦啦。小溪的欢唱,似伴有一种季节的音符。

 

河岸上早已聚了各种皮肤各个族裔的游人。白发的老人拄着拐杖,年轻的父母举着孩子,还有裹着头巾的妇人,穿着纱丽的姑娘。各色皮肤的笑容映在秋阳下,灿烂而斑斓。大家各忙各的,偶尔会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同一处——那不足十米宽的河道。

 

河里的水急得很,撞在石头上溅起白沫。就在这湍急里,竟密密匝匝挤满了鱼!都是三文鱼,大的有一米长,青黑色的脊背露在水面,像移动的礁石。它们逆着水流,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尾巴微微摆动,保持着平衡。偶尔有一条猛地发力,腾空跃起——银白的肚皮划出弧线,水珠四溅,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它们在蓄力呢。”身旁传来口音浓重的英语。转头看,一位金发女郎正对我莞尔一笑。原是个东欧模样的女子,裹着深蓝色披肩,金发在脑后松松挽着。看我回应了她的笑容,然后互握了手。她自我介绍她叫玛莎,从乌克兰来,登陆加拿大才半年。

 

玛莎指给我看河床。那儿躺着不少鱼尸,有的已经腐烂露出白骨,有的还新鲜,鳞片在浅水里泛着诡异的光。“每跳一次,就离死亡近一步。”她说。果然,那些跃起的鱼,有的成功翻过石堰,继续向上;有的却重重摔在石头上,再也不动了。

 

我们沿着河岸慢慢走。玛莎自我介绍,她在故国是一名艺术课教师,教音乐,美术和艺术概论。我们用不同口音的英语缓慢交谈,竟发现有不少关于艺术和人文的共同语言。

 

玛莎说起第聂伯河,说她家乡的秋天也有鱼汛,但没有这般惨烈。“这里的枫叶太红了,”她忽然说,“红得让人心慌。”

 

河道的落差处,是真正的“龙门”。一道约莫半人高的石坎,水流在此形成瀑布。鱼群在这里聚集得最多,它们轮番冲击,一次又一次跃起。有条特别大的,目测有一米多长,尝试了不下十次——先是退后,然后猛地冲刺,跃起,在空中扭曲身体,摔下;再退后,再冲刺...它的嘴唇已经撞破,渗着血丝,鳞片也脱落了不少,露出粉红的肉。

 

“何苦呢?”我喃喃。

 

“必须的。”玛莎眼睛盯着那条鱼,“它们出生地在遥远的上游,死也要死在那里。这是刻在骨头里的记忆。”

 

正说着,那条大鱼又一次跃起!这次它调整了角度,几乎是垂直地向上弹射,尾巴疯狂摆动,竟真的越过了石坎!它落在上游的水潭里,溅起好大一朵水花。岸上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有种如释重负的喜悦。

 

然而越过龙门的它,并没有游远,只是静静地浮在水面,侧着身子,鳃盖艰难地开合。生命的能量在刚才那一跃中耗尽了。它开始慢慢下沉,又浮起,随波轻轻晃动,像一片银灰色的叶子。

 

“终于回家了。”玛莎说。

 

这让我想起中国的北方。我曾在深秋季节去过大兴安岭。大兴安岭的秋天也是这样浓墨重彩,但那种美是温存的,循序渐进的。白桦林一点点变黄,松柏依然青翠,天空是高远的蓝。不像这里,所有的颜色都在声嘶力竭地呐喊,仿佛要把这一切却变成红彤彤的世界。

 

玛莎从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里面夹着一片枯黄的叶子。“橡树叶,”她抚摸着叶脉,“从基辅带来的。”她告诉我,她的城市也有古老的栗树,秋天时落满全城。现在呢?战火阻断了回家的路。她摇摇头,不再说话。

 

河里的鱼尸越来越多。新死的漂浮着,陈年的沉在河底,被水藻缠绕。乌鸦和鹈鹕在浅滩觅食,叼起鱼的内脏。生命的结束如此赤裸,毫不掩饰。这让我想起迟子建笔下北国的死亡——同样直接,同样与自然融为一体,带着某种庄严。

 

夕阳西下时,河面变成了金红色,与两岸的枫林连成一片。那些还在跳跃的鱼,在斜晖里变成了一道道剪影。玛莎要回去了,她说她在多伦多有一份新工作,在老人院当护工,照顾不能自理的老人。“他们也像这些鱼,”她笑了笑,“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游回记忆里的某个地方。”

 

离开时,我回头望去。整条河都在夕照里燃烧,鱼跃的瞬间,水珠像是溅起的火星。这壮烈的美,让人心痛,又让人肃然。

 

“也许明年,我会去落基山脉看看。听说那里的三文鱼,要跃过更高的龙门。”我想起玛莎临走前说的话:“若机缘巧合,我们可约同行。”

 

我们说好了约定,握手告别。出于礼貌还半贴侧脸拥抱了一下。然后,各自上了自己的车,挥手驾车离开小镇河岸。

 

401公路在暮色中延伸,车流如织。每个人都朝着某个方向奔去,像极了那些执拗的鱼。而秋天正在加深,枫叶红得要滴血,也仿佛是一场诗意的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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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燕飞,当代作家,诗人,亦名燕大侠。现居多伦多,任加拿大中文作家协会主席,加拿大中文记者与编辑协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曾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天涯》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逾百万字,在《十月》发表过长篇作品。历任出版社编辑,特区报副刊主编,海南青年报总编辑助理,海口市文联《椰城》文学杂志副主编,执行主编。著有海南梦幻三部曲《海南无梦》《海南惊梦》《海南寻梦》,长篇小说《劫:一个女人的光荣与耻辱》,纪实文学《光荣与罪恶》,散文集《燕飞梦语》等。其文学作品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风靡一时,获省、部文学奖。其中以《海南无梦》为代表的燕飞海南梦幻三部曲曾畅销全国,成为那个时期中国海南建省大开发时期的标志性文学作品。近年创作古体诗,代表作《同窗四美辞》和《红楼晓旭辞》获文学界好评。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