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孤寂的天鹅之舞

张晓秋2025-10-30 05:25:01

孤寂的天鹅之舞

——读《伊凡伊里奇之死》有感

 

作者:张晓秋

 

即便没有《战争与和平》,仅凭一篇《伊凡伊里奇之死》,列夫·托尔斯泰也足以跻身于世界最伟大的文豪之列。尽管这只是一篇中篇小说,尽管小说的主人公仅仅只是一名极普通的平凡市民。

伊凡·伊里奇的一生非常普通,并无可圈可点之处。

他出生于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家里的四个男丁,他、他父亲、他哥哥、他弟弟均在沙皇庞大的官僚机构中供奉一官半职。薪水没有富得流油,也不至于少得入不敷出,至少能保证他和他的妻女过上上流社会体面而安适的富足生活。

他这一生没有大出息,没有丰功伟绩,没有做出格的事,没有因为钱财情仇与人结怨,没有特别憎恨的人,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也曾尔虞我诈、欺上瞒下,也曾圆滑事故、伺机钻营。年轻的时候他也荒唐过,养情妇,逛花街,但是摸爬滚打算什么?尔虞我诈算什么?养情妇、逛花街算什么?因为任何一个人都会这样做,因为这实在算不得一个贵族子弟被人指指点点的污点,甚至还非常风流有趣呢。所以伊凡·伊里奇在他想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了。

然而结婚也不值一提,因为婚后生活也平淡无奇,不过是夫妻间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只要不离婚,只要不发生情杀案,什么样的夫妻间的貌合神离、同床异梦都不值一提。

然后他生病了,然而生病也不值一提。因为谁不会生病呢?生病无非要治病,治病要么治得好,要么治不好。治好了,没什么稀奇,治不好只有一死。

然而死亡也没什么稀奇的,因为谁不会死呢?得病之人,终于不治,难道不是一件最平常最普通不过的事吗?古往今来,哪一天不死人,哪个国家不死人?哪一块土地上不飘着灵幡,哪一棵大树下不埋着尸骨?不可一世的所罗门如此,雄才大略的凯撒大帝如此,荡平印度的亚历山大如此,何况仅仅只是一个不足一提的小小的伊凡·伊里奇呢?

然而伊凡·伊里奇的的确确又是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因为正因为他平凡他才不平凡,正因为他不起眼,他的卑微、他的求助、他的骄傲、他的绝望才更具有震摄力。因为一个平凡的人但凡能忍受住如此非人的折磨,即便最后的胜利者是无常、是永恒,那么他的平凡也足以不平凡了。

那是怎样的折磨啊,足足长达三个月。一个正常的、热爱生活、珍爱生命的人,但凡经历其中的一天——无边的孤独,自己都讨厌的没有理由的猜忌、恐惧,让人无法不朝深处想的时有时无的疼痛;总是一遍一遍地骗自己,总是一次又一次又给自己一些并没有丝毫根据的希望;当蚀骨的痛再次突袭成功,那种希望破灭后的绝望,那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落入无底深渊的惊愕和恐惧——足以让任何一个有着钢铁般意志的人的意志瞬间土崩瓦解。

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了他,无论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直到最后完全结束。他感觉整个世界都欺骗了他,都是冷酷的、冷漠的、没有丝毫同情心。医生骗了他,他吃了那么多药、忍着恶心吃了几个月,竟然不见丁点好转。同僚也在骗他。他们的面目多么和善啊,他们的语言多么亲切啊,他们还关心起他的身体,对他的病情问长问短,可是他们在盯着他那张面孔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庆幸他可以腾出个位子来了。

家人骗了他,他们居然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轻松快乐、无所谓的样子,好像他的病根本就没什么,好像他那点儿疼痛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们竟然有兴趣去听戏,竟然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家里独自面对那可怕的病魔,那销魂蚀骨的疼痛。他们竟然还打扮得光鲜亮丽、花枝招展,丝毫不掩饰他们如青草般旺盛的生命力。

这一切都足以让他嫉妒得发疯!

算了,他们还是滚吧,他们还是不要呆在他身边的好。他恨他们,他恨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呆在这里也毫无用处,能减轻他的疼痛吗?能让他的病好起来吗?

再也没有比他更勇敢的勇士了。

他面孔多么苍白,比一张纸还白,比刚刷的墙壁还白。他的内弟一看见他就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己也如同见鬼了一般,这分明就是一张死人的脸了。他的身体多么消瘦,肋骨一根根可怕地突露出来。他简直不敢直视自己的一双手,他自己看着都心惊肉跳,这是我的手吗?我难道真到这个地步了吗?

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难道不是他独自面对这可怕的病魔?难道不是他独自忍受这万蛇穿心般的剧烈疼痛?没有一个并肩作战的战友,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曲的朋友。这是他一个人的战场。

他的脾气非常坏,他看任何人都不顺眼,他尤其恨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因为她们是他最亲近的人,却对他的绝望爱莫能助。他已经卧病在床了,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没有别人的帮助,他无法挪动一步,没有别人的搀扶,他无法吃饭、穿衣、甚至大小便。他完全成了一个废人。而他的身体还在消瘦,脸还在苍白,直到完成变成一个死人。

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算醒过来了,勉强喝两口汤就算吃过东西了。然后就睁着眼睛细数时间一分一秒慢慢流过。永远没有白天黑夜,只有醒过来与睡过去,只有难以忍耐的百般无聊,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腐烂。然后是歇斯底里的、吓人的、足以让人胆颤心惊的难以忍受的疼痛,就像被铺天盖地的黑压压的毒蝎子狠狠撕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床上吓人得打滚,发出一声声诡异的、尖利的让自己都毛骨悚然的惨叫。要么就是,不停地服鸦片,打杜冷丁,在毒药的麻痹下安静地睡过去,再安静地睡过来。

除此他无事可做。

他这个样子足以让任何渴望亲近他、企图安抚的人退避三舍,他恨他们,他们也恨他。他恨他们虚情假意,他们也巴不得他早点死。身体上的折磨让人魂销骨立,精神上的折磨也足以让人发疯发狂。谁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如同魔鬼附身般痛得死去活来却无法施予半点援助,这必然加大了他们的罪恶感。这必然让他们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而这也必然是他们最后生命时光的真实写照。在这个人身上,他们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可怕的未来,这如同地狱般的非人折磨,叫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也不敢再看第二眼?除了假心假意关心他,除了抽空找乐子让濒临崩溃的神经暂得缓解,除了巴望他早死、让这一切早点结束,他们还能做些什么?除了痛哭还能做什么,除了逃避还能做什么?除了强颜欢笑还能做什么?这已经不是人道不人道的问题了。生命对于谁来说,不是同样宝贵?快乐对于谁来说,不是同等重要?人生苦短,为什么非要把别人的痛苦强加在自己身上,折磨得自己也发疯发狂呢?

世界上最真实的存在是什么?是荣华富贵?是功名利禄?是锦衣玉食?是美妻娇儿?是住最大的房子?是坐最好的马车?是拥有数不清的财富?是占据最好的位置?不,不,这一切都不是。

当死亡来临之时,当死亡向你发出邀请函时,这一切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比起死亡前的恐惧、临死前的折磨,什么样的高官厚禄、富可敌国,凭你是将军、王侯、才子、佳人,算得了什么?人世间死亡有千万种,有死于车祸的,有死于战乱的,有饿死的,有气死的,有被刀砍死的,有被铡刀铡死的,有跳井而死的,有悬梁自缢的,有喝毒药死的,有被斧子劈死的,但是最最痛苦的死莫过于身患绝症之死。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由一个精力充沛、感情丰富的大活人,变成一具完全没有人形的、自己看了都心惊胆颤的死尸般的行尸走肉。曾经骄傲的不再骄傲,曾经拥有的不再拥有,曾经快乐的全成了痛苦,曾经幸福的全部是悲哀,英雄成了小丑,勇士成了胆小鬼,这样的死前的折磨,凭谁能够忍受呢?

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虚假,唯有死亡才是真实的存在,唯有死亡前的疼痛才是真实中的真实。它如影随形,刻骨铭心,销魂蚀骨。它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眼泪在它面前是软弱的。无论低声饮泣、嚎啕大哭、叹息呻吟,无论跪地求饶、满地打滚、痛苦流涕,它都毫不动心。它让你时时刻刻想着它,分分秒秒惦记着它。它才是主宰你身体和灵魂的绝对存在、绝对权威。它让你明白,任何事情结果并不可怕,过程才最最可怕。未知生,安全死,未知生之苦,安知死之乐?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世间的勇士也有千万种,有为真理而献身的,有为弱者振臂一呼的,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有不屈于残酷命运而奋起抗争的。伊凡·伊里奇亦是如此。尽管这场战争他最终败下阵来,他输给了无常。但是在这场长达半年的残酷战斗中,他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殚精竭虑、孤军作战,吃药、昏睡,在床上打滚儿,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放弃。这足以表现出生命的伟大。他就像一只垂死的天鹅,即便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也要挽着死神冰冷的胳膊在幽蓝的天鹅湖里跳出最后的凄婉之舞。

或者,在死亡的面前,生命本身就是勇士。英勇也好,豪迈也好,乐观也好,悲哀也好,甚至卑劣,甚至怯懦,人之将死,其言也哀,然而其志更坚。求生本能,将人的最深层次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让它们拼尽全身气力与死亡做最后的殊死搏斗。这正是人在绝境之中顽强斗志的源泉所在,也是一切为真理而甘愿奉献生命的人们的力量来源,催人泪下,令人唏嘘,却又足以让所有活着的人们为之慷慨悲歌、肃然起敬。

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英雄,一个真正的平民英雄,结局如何(无论这个人最后是否活下来了),反倒不重要了。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