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窗口烟火

张健2025-10-26 23:00:28

窗口烟火

 

文/张健

 

如今再走上二楼,那扇窗口已褪去昔日人声鼎沸的颜色,空荡荡的柜台宛如被遗忘的角落。偶尔路过,只瞥见新来的摊主倚在台后,手中手机荧荧照亮百无聊赖的脸;铁锅兀自沉默着,灶上落着薄薄一层灰,像被时光蒙了尘。我每每驻足片刻,心内却总翻涌起关于那碗肉丝面的种种回忆,竟恍若隔世。

 

那时我初调来此地,每日午饭总在食堂一楼对付。日复一日,无论荤素菜色,都渐渐被嚼蜡之感所覆盖。幸而二楼尚存一方小天地,被一对年轻夫妇盘下,专营各色面条。牛肉面价至十五,肉丝面稍便宜些,仅十二元。可恰恰这十二元的肉丝面,却成了我们心尖上抹不去的亮色——肉丝切得纤细好看,滋味渗透其中,面条是手擀出来,爽滑劲道;高汤一浇,再点上红辣油,蒜末、香菜碎末轻撒其上,配上一颗卤蛋,真如点石成金,惹人垂涎。

 

那窗口前,遂日渐排起长龙。特别是若逢职工生日,必有人呼朋引伴,围聚着那碗肉丝面,谈笑风生,其情融融,真仿佛一碗面竟成了暖融人心的炉火。那年轻的丈夫,在案板前挥臂揉面,动作矫健如舞,面团在他掌中辗转苏醒,如初雪般温软;妻子则守着锅灶,汤水翻腾间,蒸腾的氤氲水汽轻柔地缭绕,恍若为这小小人间烟火蒙上了一层仙境般的薄纱。面条下锅,汤头浇淋,撒料点缀,每一道工序皆如行云流水,不啻为一种手艺的虔诚献祭。

 

然而不知何时起,我每每前去,却常能撞见食堂负责人立于摊前,脸色铁青,冷言冷语训斥着夫妇二人。夫妇俩有时低声争辩几句,更多时候则垂首默立,无言承受着。那女子手指无措地揉搓着围裙边角,丈夫则紧抿着嘴唇,目光沉沉地落在脚下,脚下仿佛坠着千斤巨石。那些训斥的话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砸在案板上,又溅起冷漠的回响。我总不禁疑猜,是否因他们生意太过红火,遂惹了旁人的眼热?抑或只因他们未曾学会某些弯折的世故,亦或未曾识得攀附某些无形的阶梯?

 

后来一日,我如常前去点面,年轻人却隔着氤氲的热气轻声告知:“大哥,今天最后一碗了。”我惊问缘由。他目光轻轻掠过食堂负责人远去的背影,随后便收回了目光,只平淡道:“孩子上高中了,得去陪读……钱嘛,哪挣得完?人这一辈子,活得开心踏实才最要紧。”话音落下,他转身又专注地搅动起锅中汤水,氤氲的热气再次升腾,模糊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不久之后,那窗口果然换了主人,听说是负责人某位远房亲戚接手。新摊主做面却大失水准,面条软塌失却筋骨,汤头寡淡无味,连那曾勾人魂魄的辣油与香菜,亦仿佛失了灵气,只潦草敷衍地浮于汤面。碗中的一切,便如那窗口渐渐冷却的人气,失了魂魄,徒剩皮囊。久而久之,二楼便真如秋后山林,门可罗雀,只余下空落落的灶台与柜台,兀自品味着寂寥。

 

如今每当我走上二楼,看着那扇窗后萧索的景象,便恍然有所悟:那碗肉丝面里,原来早已融入了我们未曾察觉的某种情谊与心血的温热。手艺原本是心的延伸,是汗水熬炼的滋味,如精魂般倾注于每一根面条之中。然而一旦被权力与私心所盘踞,便如同汤中落进了尘沙,失了本真,那碗面自然就黯淡无光了。原来最是精魂的滋味,在算计的阴霾之下,竟如此不堪一击,轻易便散了、凉了。

 

窗口冷寂了,二楼也空落了。然而每日午时,楼下食堂依旧人声鼎沸,盘碟叮当,却再无人提起那碗曾暖过人心的面。但总有人记得,记得那对年轻夫妇的专注身影,记得汤锅前氤氲升腾的暖意,记得舌尖上曾鲜活跳跃的滋味——那些曾经滚烫的烟火,虽被现实的风吹得四散飘零,却终归沉淀于记忆深处,成为心头一粒不灭的星火。

 

窗前的烟火熄了,可那曾温暖过人心的滋味,却早已潜入血脉深处,凝成某种抵抗世态荒凉的薪火——纵使锅灶冰冷,只要心还未曾寒透,便足以证明:真味之暖,原不是炉灶所能圈禁的。这滋味如星火般埋入骨髓,纵使世态凉薄,亦足以燃灯于记忆的永夜。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