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求有“意义”但求有“意思”
郭松
与有“意义”相比,我更喜欢有“意思”。如果一个人发现不了人生有“意思”,让他去追求人生有“意义”,未免觉得难受。
凡事都要探究有“意义”的人,也许是“身份”所系,日常生活中,凡事也要探究有“意义”,那就功利而无趣了,那就不是生活了。
有“意义”指有思想、有价值,有影响或贡献;注重效用,如科研或公益,体现实用价值。有“意思”是指有趣味、有情趣,有即时乐和新鲜感,避免单调枯燥,如培养兴趣爱好,满足个体需要。
从前,一个人要是年过五十,就称为“年过半百的老人”。记得五十生日那天晚上,我和妻儿吃完饭后,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糊里糊涂就荒了岁月,不知不觉就过了半生。有一幅对联我不喜欢:“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楼”。过一年就长一岁,越是怕老就越发变老,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增寿”是实的,“福满楼”是虚的。小孩盼过生,大人怕过生,白发增多更是怕。
不论男女,不论贤愚,不论贵贱,都怕头上的白发,都不喜欢脸上的皱纹。旷达如苏轼也悲叹“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白居易对自己“面黑眼昏头雪白,老应无可更增加”无尽感伤,王维说到了老年人的痛处:“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俯仰天地间,能为几时客。”
人们都喜欢大吉大利,我却在这儿说皱纹,聊白发,谈变老,有点煞风景。我也希望像年轻时那样,觉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似乎有挥霍不完的青春,就像浔阳江头那位琵琶女,“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深夜上床前才责怪自己“疯玩了一天”,一年将尽才责怪自己虚度了一年。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虽然嘴上人人都这样说,可并非人人都这样做。人们看得最珍贵的是光阴,浪费得最多的也是光阴。光阴虽然比金子珍贵,可“寸金”却很难弄到,“寸光阴”走了又来,“若将容易得,便作等闲看”,来得越容易就看得越轻。只有快到生命的尽头,人们才意识到“来日无多”,即使有再多的金子,也买不到光阴,此日虚度便再无此日,此生虚度便再无此生。不到“为时已晚”,人们很难活得明白,而一旦活得明白,基本上都“为时已晚”。
难怪,人们都用一声啼哭来人世报到,又常用一声长叹来和人世告别。说起来,只有人才会和人世告别,猪绝不会和“猪世”告别,因为只有人才能感知时间,因而人才有生命意识,其他动物都只活在“当下”,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到哪儿去,甚至也没有“当下”意识。人明白自己生命的终点——“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既然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点,摆在人面前就有两大难题:一是如何面对死,一是如何安顿生。
由于对生的高度关注,孔子有意无意地回避死。当子路向他讨教死时,他便绕开这个话题:“未知生,焉知死。”意思是说,我连生的道理都没弄明白,又哪知道死是怎么回事?人的生与死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未知生固然不知道死,未知死又何曾知道生?这关乎人类“活法”的独特性。人类的活法不同于其他生物,人类的时间也不同于自然的时间。自然的时间是从过去到现在,又从现在到未来,就是常说的“时间的顺序”。而人的时间刚好相反,是从未来到现在,再从现在到过去,就是说人的时间是逆时性的。
为何这样说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人们通常着眼于未来,破罐破摔的人才只图眼前快活。年少时拚命读书是为了考上好大学,大学里拼命读书是为了找到好工作。小到个人大到国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有短期规划,又有长远目标。未来不仅制约现在的行为,而且影响对过去的评价。人们常说,以前做的某个决定或某件事情,短期看不一定有什么效果,但长期看可能好处多多。
预见到自己生命的终点,看到自己满头的白发,有人可能一下子就万念俱灰:“白发如今欲满头,从来百事尽应休”,有人可能更加精神抖擞:“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前者认为既已不久于人世,那还不赶快万事放手,何苦还匆匆忙忙熙熙攘攘?后者认为既已不久于人世,那还不“要赶快去做”,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前者觉得任何事都无可无不可,后者觉得有些事非做不可。前者往往有远大的追求,驱动其一生勇猛精进,如曹操老来仍“壮心不已”,是希望能像周公一样“天下归心”;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希望“恢复汉室”统一天下;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是希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鲁迅对国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为了唤醒国民;曹丕坚持不懈吟诗作文,是希望自己“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这是古人说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或以道德让万世景仰,或以事功让后人敬佩,或以文章让代代传诵,本质上都是抵抗死亡,实现对有限生命的超越。谁不想在社会上建盖世之功?谁不想在科技上实现惊人突破?谁不想在文学上写出不朽杰作?可是,想成大事者如牛毛,真成大事者如麟角。
小时候都有许多梦想,几个人把梦想变成现实?有些梦想仍停留枕边,有些梦想已中途放弃,有些梦想还在“梦想”……那些对梦想孜孜以求、矢志不渝的英杰,除了他们过人的才华、生命的刚强和强烈的使命感外,还因为他们赋予追求以“意义”,尤其是觉得追求过程有“意思”,因为才高也可能变得自卑,刚强也可能脆断,使命感也可能动摇,有“意义“更可能被消解,唯有觉得有“意思”,对目标的追求才锲而不舍。孔子早就明白这个理,在《论语》中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历史上不少有志之士,将事业与人生融为一体,以事业成就人生,以人生完成事业。一旦实现自己的目标,就有一种高峰体验,如宋太祖赵匡胤开国时说的:“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而一旦壮志成空,就有一种悲剧感,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可是,有人怀疑事业的价值,质疑人生的意义,如明代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管你什么英雄狗熊,管它什么是非成败,统统被滚滚长江的浪花冲得一干二净。当年的明争暗斗,当年的血雨腥风,当年的横槊赋诗,都成了渔樵的笑谈,成了诗人的咏叹。冷漠的青山,腥红的残阳,似乎在嘲讽狂妄和愚蠢。
或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或为了让自己显得高尚,或为了某种自我欺骗,每个人都赋予人生各种各样的意义,这些意义孤立地看各有各的道理,把它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要么彼此冲突,要么十分滑稽,要么无所适从。从先秦到现在,从东方到西方,一代代哲人都在寻找人生的意义,而他们找到的意义千差万别,在这些林林总总的意义面前,像“布里丹的驴子”一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拿起这个又想那个。
比尔盖茨大概不知道苏东坡,马斯克大概也没有读过《诗经》,乔布斯又何曾知道陶渊明,但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发明创造。大多数西方民众不会去读中国古代文学,可他们的情感照样丰富,他们的想象照样奇特,他们的笑容照样灿烂。且不说西方的普通民众,大多数同胞的文学修养也不高。古典诗词笑话最多的是成人,在中小学背过的古典诗词,几乎都还给了老师,可看上照样轻松快乐。
陶渊明一度也困惑,立德吗?“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立功吗?“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修仙吗?“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在“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现实面前,立德立功立言都成笑话。即使乐观豁达如苏轼,人生的空幻感伴随他一生,青年时就唱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中年深感“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老来更体认到“人生如梦”,“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连人生都是一场梦,出仕入世又有何意义?难怪他不时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冲动,但从没有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寄沧海”的豪情,没有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志;他自嘲“自笑平生为口忙”,承认“我生涉世本为口”,背后原因是他深知“人间何者非梦幻”,得意失意,升官贬官,在朝在野,哪样不是梦幻?人生又哪来意义?
否定了人生的意义依然执着于人生,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苏轼正是罗曼·罗兰说的那种“真正的英雄主义”。明明否定了人生的意义,他的人生为何还多姿多彩?苏轼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但他品味到了人生的“意思”,他依旧活得有情有趣有滋有味。至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成天忙忙碌碌讨生活,更没有闲心去纠缠人生的“意义”,只在乎人生是否有“意思”。所谓人生的“意思”,就是在生活中品尝到绵长滋味,在人际中感受到情趣温暖,在工作中获得充实满足……
金圣叹三十三则《不亦快哉》,写的全是人生的“意思”,生活中的惊喜快感,比如:“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 ‘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 三日供也。不亦快哉!”分别十来年的哥们,傍晚飘然而至,还来不及问他怎么来的,也来不及请他坐哪个地方,便急匆匆地冲进卧室,满脸堆笑地讨好老婆:“你能不能像东坡老婆那样,给我弄出一斗酒来?”老婆爽快地拔下头上的金簪。屈指算来换钱沽酒,哥俩可痛快地喝三天。不亦快哉!这让我想起杜甫的《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好友别后十年的重聚,贤妻拔簪沽酒的感激,预想举杯击掌的快意,全在这“不亦快哉”之中。杜甫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尽管也写出朋友光临寒舍的喜悦,但诗句毕竟含蓄节制得多。金圣叹“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把哥们来了的狂喜,慌忙找酒的急切,“卑辞”乞求老婆的神态,都写得痛快淋漓,活灵活现:“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说的是,一个春天晚上,和一帮豪爽的兄弟大碗痛饮,喝到半醉时,想停杯又停不下,要再喝又喝不了。多亏一聪明小童看出我的心思,忽然给我送来十几个大鞭炮。我立马起身离席,点火放鞭,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浓烈的硫磺香气味,那真叫一个浑身通畅舒坦,不亦快哉!我好喝酒又没有酒量,遇上喜欢豪饮又喜欢劝酒的兄弟,那时只恨没有孙悟空十八变的本领,又没有懂事的小子帮忙解围,不得不在席上舍命陪君子,对金圣叹的境遇心生妒嫉。
“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我也喜欢看冬日下雪,隔着那种大落地玻璃窗,看户外飘着鹅毛大雪,转眼便四望皎然,突然感到满室春意和诗意。王维那时没有玻璃窗,但他在《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一诗中,用绝世的诗笔写出了绝美的雪景:“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
清代李密庵的《半半歌》,说的也是人生的“意思”:“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半耕半读半经廛,半士半民姻眷。半雅半粗器具,半华半实庭轩。衾裳半素半轻鲜,肴馔半丰半俭。”《半半歌》写出了对人生的妙悟,也写出生活的妙趣,我倾心“半郭半乡村舍”的居住环境,向往“半山半水田园”的田园风光,喜爱“肴馔半丰半俭”的饮食。李密庵要是生在今世,我一定跑去和他一醉方休。
读自己喜欢的书,做自己喜欢的事,吃自己喜欢的菜,看自己喜欢的景,爱自己喜欢的人,只要不故弄玄虚,这不就是人生的“意思”吗?依我拙见,人生不求有“意义”,但求有“意思”。

作者简介:郭松,四川古蔺人,川大本科生,贵大研究生,从军23年,从检16年,《散文选刊》签约作家,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边疆文学》《检察日报》《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发文120余篇,获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4篇散文被选为初高中语文试题。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