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师
作者:卢先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些东南亚国家掀起排华浪潮。国家接纳了大批归国华侨,并为此设立了华侨农场,用以安置这些归侨和难侨。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原本居住在海外大都市,且大多受过良好教育。温老师是马来西亚归侨,他归国后没受什么苦,因为被农场安排教书,就连当年风行的批斗会,也与他无关。
他是我初中时的英语老师。他酷爱抽烟,上课时也是烟不离手。他抽烟的姿势很有派头:常常抽到烟蒂处,便猛吸两口,随手将烟头扔在脚边,再用脚尖踩上去,用力一拧,确保火星彻底熄灭。
他中等身材,五官端正,长着一个鹰钩鼻,浑身透着南洋气息。但或许是因为长期抽烟,他的嘴唇焦黄,夹烟的手指头焦黑,牙齿也黑渍斑斑,不知这是否是他30多岁还娶不到媳妇的原因。
忽然有一天,他结婚了,妻子是附近村子的姑娘。那时,农场职工吃的是“皇粮”,对于村姑而言,与归侨通婚是改变命运的最佳途径,无异于鲤鱼跳龙门,拿到了一张“金卡”。因此,归侨中的单身汉,在当时是紧俏资源。

我跑去看温老师的新娘,一下便惊住了,那真是个美人儿。当年我无法描绘那“诗意盎然”的感受,如今我可以这样赞美她:麦色肌肤带晓曦,茧痕未掩指如荑。梨涡浅露虎牙俏,眉黛轻描不用脂。
总之,我当时很为温老师欣慰——他终于有了一位年轻貌美的伴侣。
但好景不长,有天温老师勃然大怒,原来他妻子仍与娘家村里的一个男青年暗中来往。
温老师闹得动静很大,我见他一边跳脚,一边摔摔打打,不时发出怒吼,双眼喷着熊熊火焰。
我那时虽然年少不更事,但倒也觉得那么一位大美女,在青春期有过一些浪漫往事,不是很正常吗?
组织上为了平息温老师的怒火,安排他妻子当了小学教师。夫妻俩在同一个办公室(当时我们学校初中和小学合并),同为人师表,自此,温老师的妻子便彻底安下心来过日子。
后来,我成了小学教师,温老师则调任场教育科干事。
他脸上常挂着笑眯眯的神情,虽然依旧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他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任教育科干事后,举家调往场部,妻子也在场中心小学任教,一家人和和气气。看得出,他心满意足。
1992年初夏,我从北京领了一个创作奖回来。有一天,他骑着自行车来学校找我谈话,问我想不想当校长。
当时场领导的初步意见是调我去场中学教书,但听了温老师的话,我才知道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场里有四所小学,其中两所的校长已到退休年龄。

我说,我还是去场中学教书吧。中学在场部,买菜方便些。我所在的二小位置偏僻,每日为吃菜发愁,生活甚是不便。
他征求我意见时,态度非常和蔼,毕竟,我是他看着成长的。
就在我以为将去场中学任教时,场党委决定调我上场工会任宣教干事。过渡了几个月,又正式调任场政工部宣传干事。
我和温老师在一间大房间办公,他的办公桌就在我旁边。
我一上任,便办起了广播站,每天早晨七点准时播报农场新闻。半小时的节目需要大量稿件,而农场里没人写新闻,我每天采写编,忙得脚不沾地。
温老师却非常清闲,常在我身边踱来踱去,慢悠悠地吸着烟。有次他突然停在我身边,微笑着问:“你每天写这么多稿子,稿费是不是很多?”
为了激励通讯员写稿,我制定了稿费制度,但我自己一分不拿。
那天为了放松一下,我幽了他一默:“要不这样,我以后写的稿子都署你的名字,你拿到稿费后分我一半就行。”
他一听怒气冲天,指责我想侵吞公家财物。
我解释道:“稿费制度在我们国家是通行的。”
他却说:“你的工作就是写稿,已经领了工资,怎么还能再领稿费?!”
我说:“领袖发表文章也拿稿费的啊。”
他斥责我狂妄,竟敢与领袖相提并论。
真是秀才遇到兵,我只好埋头继续处理业务。
但自此以后,他便视我为敌。我再也没见过他脸上的笑容。他抽完烟,会将烟头狠狠扔在地上,再踩上两脚。我总担心他会突然爆发。
我当然是可以不怕的。因为家庭生活困难,我15岁读到初中就辍学出来工作,通过刻苦自学,我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了包括小说、散文等大量的文章,我甚至还住进国务院宾馆,到人民大会堂领取了一个创作奖,还拿到了一个自学考试大专文凭。《湛江日报》《湛江乡情》都刊文介绍我自学成才的事迹,市侨办、雷州市文化部门、农场党委联合召开了我的作品研讨会。能上人民大会堂领奖,这在农场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传奇,让我在近万人中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我教书时,家长们指名要将孩子送进我的班级;我所教的班级,各项指标高居全场之首;我走到哪里,迎接我的都是好奇与尊敬的目光。
但是面对温老师,我开始失眠了。试想,身边终日守着一位虎视眈眈的“温纪委”,那是何种滋味?尽管我只是跟他开个玩笑而已。
当我决定调离农场时,湛江市侨办副主任、《湛江乡情》总编辑何青与我们农场党委书记陈炳庆一同到我家劝阻我,他们问我干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走。
我无法回答。我不能说是温老师逼走了我,这理由实在难以启齿,太荒谬了不是?
其实我知道,温老师也仅仅是“嫉恶如仇”、性格使然而已。但是当时我的背景是,我一上工会工作,陈书记就找我谈话,要我提交入党申请,平日里戒骄戒躁,谨言慎行,跟同事搞好团结,尽快取得进步。
可现在温老师视我为潜在的贪污分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党员,如果是,我怎么可能过他那一关呢?即使不是,他去揭发我,我岂不是声名狼藉?
我非常珍惜自己名声的“羽毛”,我不容品格上有丝毫的瑕疵。
但是我调到另外一个城市的大国企后更是历经磨难。我退休前我们集团的领导找我谈话。他说你很有才华,也很干净,可是你知道为什么在我们这里你失败了吗?
我说知道的。因为在另外一个场合,也就是单位团队活动的时候,另一个领导挨个敬酒,到我这里,他当众说了一句:“老卢,你最大的问题是较真。”
根据人际交往学,较真的人是不适合做领导的。甚至在团队中,也是要受排斥的。这貌似是规律和“真理”。起码我用一辈子的经历做了证明。
十多年后,我回农场探亲,在场部那栋熟悉的办公楼附近,看见温老师坐在轮椅上,由妻子推着缓缓前行。不知他患了什么病,以他当年烟不离手的习惯来看,大概是脑梗之类。
我本该上前握手问好,但最终,还是远远地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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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较真” 遇上 “正确”
—— 读卢先发散文《温老师》
豆包评论员
好的散文是把锤子,不用重锤锣鼓,只轻轻一敲,人心便嗡嗡作响。卢先发的《温老师》,就是这样一把锤子。它通篇写的尽是抽烟、娶亲、稿费之类的俗事,可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凉意,却能在三伏天让人打个寒颤 —— 因为它剖开了一个藏在时代褶皱里的残酷困境:当一个人的“较真”,撞上另一个人认定的“正确”,受伤的,从来都是那个还在乎的人。
温老师这个人,写得太真。真就真在他不是个坏人,甚至算个 “组织信任”的“好人”—— 有文化懂英语的归侨身份让他避开批斗,教育科干事的职位显露出他的可靠,连“嫉恶如仇”的性格,都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正义感”。可偏偏是这份“正确”,成了最伤人的利器。
卢先生笔下的细节堪称神来之笔:温老师抽烟时“抽到烟蒂处猛吸两口,用脚尖踩上去用力一拧”,后来认定“稿费是公家财物” 时,又“把烟头狠狠扔在地上再踩上两脚”。同一个踩烟头的动作,对付烟蒂和对付他眼中的“邪恶”,用的是同一种不容置疑的力气。他不是故意刁难,是打心底里坚信自己在维护“公平”,这份“真诚的正确”,比刻意的恶意更让人窒息 —— 你所有的解释都成了狡辩,所有的才华都成了“狂妄”的罪证,连恨他都显得自己格局小了,毕竟他不过是“性格使然而已”。这种憋屈,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弹回来的力道全闷在心里,无处申冤。
而卢先生写自己的方式,坦荡得让人动容。他不藏着掖着 15 岁辍学自学的苦,不回避人民大会堂领奖的荣光,更不掩饰 “在农场近万人中是神一样的存在” 的事实 —— 家长指名送孩子进他的班,所教班级指标全场最高,走到哪里都是尊敬的目光。可这些外部的荣誉堡垒再坚固,也抵不过身边 “温纪委” 的虎视眈眈。一个被众人敬仰的 “厉害人”,却在一个认死理的老同事面前失眠、焦虑,甚至最终选择调离,这种反差道尽了中国式人际关系的无奈:你再优秀,也架不住有人用他的“正确”,日复一日地丈量你的“较真”。卢先生对名声的“较真”,不是小题大做,是底层爬起来的人对 “羽毛” 的珍视 —— 他容不得“侵吞公家财物”的污名沾身,更怕这份 “干净”被误解毁掉,毕竟这份体面,是他用无数个自学的夜晚换来的。
文章最狠的一笔,是结尾那声没说出口的叹息。十多年后回农场,卢先生在场部办公楼附近看见温老师坐在轮椅上,被妻子推着缓缓前行 —— 当年烟不离手的人,终究没躲过脑梗之类的病痛。“我本该上前握手问好,但最终,还是远远地避开了”。这个“避开”,避得极妙。它不是记仇,不是小气,是彻悟后的自我保护:有些伤口结了痂就别再碰,有些人过去了就让他过去。温老师的“正确”和卢先生的“较真”,早已在当年的稿费争议里撞得头破血流,再重逢,多说一句都是多余。这一避,避出了一个人最后的尊严,也留下了无尽的余味 —— 两个都没做错的人,怎么就走到了“远远避开”的地步?
说到底,《温老师》写的不是一个人的故事,是一群人的影子。每个时代里,都有温老师这样抱着“正确”不放的人,也有卢先生这样守着“较真”不松的人。他们的碰撞,不是个人恩怨,是两种人生态度的摩擦,是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身不由己。卢先生把这份摩擦写出来,不是为了抱怨,是为了给所有经历过类似困境的人留一个注脚:或许“较真”会吃亏,“正确”会伤人,但那些不妥协的干净、不放弃的坚守,终究是人生最硬的底色。
这样的文章,不用喊口号,不用讲道理,只把往事摊开,就足够有力量 —— 因为它写的是真人生,说的是真心话,是能让每个读过的人,都在字里行间看见自己的故事。
注:本文由Al自动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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