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味道
——散文集:《乡野时光》自序
陈希平
我老家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州的理县桃坪镇增头村,岷江上游左岸、杂谷脑河北岸,从著名的桃坪羌寨进沟十几里,聚居在东侧的一面大山坡上,属高寒山寨,汉名增头寨,羌语称为吉勒。以前为四寨:上寨、中寨、小寨与下寨,现在还添有河坝寨,我的家就在下寨的上方,转弯挨近小学堂。
母亲在 1962 年正月因病去世,时年36 岁,那时我将近4岁却毫无记忆,待母亲离开有三四年,我才逐渐感知到我来到了这人世间。每晚临睡时,一个人独自来到窄小的院坝,站到紧闭的大门口,可以看见高墙之间狭窄的天空上隐约的星光和明月照射到别处的光影,这比黢黑的房间敞亮多了,我用力敲打着旧屋的大门哭喊呼唤,就想回到在中寨的奶奶(家婆,因母亲去世我们一起居住两年左右)身边。大门外巷到那边的石梯上,被朱家奶奶听见,总会心疼地说 “缺缺墨子”,羌语,意为娘逝后的孩子是多么可怜!
我和姐姐、养(继)母就居住在不很宽大的石砌平房里,父亲在大山下沟外的桃坪公社工作,极少回家团聚,几年之后,弟弟妹妹相继出生,那间低矮平房给我留下了最初且最深的印象:我就睡在简易火塘的东北一角,里屋又黑又窄又潮,床靠着高墙脚,夜半尿床惊醒了,就下意识扯过所穿的衣裳垫在身下,早晨依然穿起皱巴巴尿臭的衣裳。胸脯还曾生个一大浓疮,持续有一个多月,临睡脱衣时,两层内外衣全部粘连一起,外层是粗麻布,虽是厚重,却已被脓疮浸润得紧密,忍巨痛扯开,油灯前看到左胸凹陷成一大疮洞,内衣上尖起一堆脓液,白天浑然不觉,至今还留着一大瘢痕作为生命的纪念,反而养成我皮肤一生的抗病毒能力,这是一年里很少洗澡的缘故。频繁的尿床,也是因为家中很少油荤吃,每晚十点才吃夜饭,且每餐都是稀粥的缘故吧,我们叫它麦拉子,其实没有麦子,实际上是玉米汤面,掺和的东西随季节变化,野菜或家菜,最好的当然是洋芋和大花豆了。
在村小学堂启蒙读书时,老师教我们诵读 “文革” 十六条,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寒意彻骨。教室里各家斗的柴火没有燃起,我为了取暖,把裤裆蹬到了脚底板,竟光着下身,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那时我的布鞋后部早已被踩没,脚后跟满是厚厚的甲垢,还裂开大口子,冷风吹过,钻心地疼,晚上烤火升温,家人就用猪油饼烤化滴入我的裂口上。
少年时期的我,身体矮小怯懦,总受一些欺辱;读初高中住校时常常饥饿,直至现在,梦里还常出现在学校伙食团门前排队,身上没有饭菜票的畏惧恐慌。初中时,我就去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其间发生了诸多故事。后来有幸参加我国首次恢复的高考,填报的第二志愿是中等师范校,于是即成当了一名小学教师,所教授课程深受学生喜爱,后来到中学任教,却也遭遇过个别上司的打击与排挤。
“长日尽处,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将看到我的疤痕,知道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 文学的启蒙是在初中临近毕业之际,好像是从教室栏杆的过道处,看到一本脱页卷刃的小书。这或许要归功于父亲曾让我背诵《老三篇》,使我对文字有了一丝微妙的感觉。我如饥似渴地将那小书囫囵读完,读到某个关于长时间凫水的情节时,竟感动得泪水盈眶。后来才知道,那是一部讲述潘冬子的中篇故事书,还被拍成了电影《闪闪的红星》。自那之后,我对文字产生了浓厚兴趣,但凡能见到的报刊杂志,都必定要拿来细细浏览一番。说来也有趣,课堂上的数理化知识,我却全然听不懂。高中时,我常常跑去图书室借阅小说,正是 1976、1977 年光景,《敌后武工队》《战斗的青春》《春潮急》《威震敌胆》《红岩》《苦菜花》《铁道游击队》等小说已经开始上架,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养成了阅读文学书籍的习惯,虽起点太低,但它对我日后的中学语文教学以及口笔叙述能力,都给予了莫大的帮助。
当一个有认知的普通小人物置身于新时期大时代的历史洪流之中,他也会努力且快乐地去走完属于自己的人生旅程。只是,当很多人都在欢呼雀跃,为达到某种成就而庆贺时,我只能说,那些过往的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
我生命的草根或深或浅地扎在乡土之中,稚拙的文学在这片土地上快乐地绽放着属于自己的草花,它们在山野间普普通通、卑微,枯瘦、单薄又细碎,可这,正是我这些散文的生成状态吧。
我成长的环境,皆在这方乡土。从增头大队一生产队的社员,到各村寨、完小、乡镇初中做任课教师,再辗转到县城,我始终都未曾离开过川西北这片藏、羌、汉聚居的有些狭小的一方水土。在这里,我深切感受着灯火中不断追梦的中国,见证着时光里奋力前行的中华!涉足千年中华文明,近百年悲壮历史,……。退休之后,许多人都乐于奔赴大都市居住,可我却依旧选择长住小县城,仍然会时常穿梭于田野村镇之间,只为守候那份熟悉的乡情。
正如那首歌所唱:“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 我们这些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与国家一同历经荣辱,同命运共进退,从曾经的贫困一步步迈向小康,朝着繁荣、富强的方向不断奋进。我们是经历科技进步最快、社会变化最大、生活方式改变最为显著的一代人,于文革岁月中成长,在改革时期里工作。千年的梦想已然成为现实,世界风云变幻莫测,而我们的祖国却国泰民安,风景独好。能生逢如此盛世,是何等幸运!若不为此做些什么,心中总会觉得有所愧疚,我不惧自己的渺小,只愿竭尽全力,故而才不揣浅陋冒昧,编纂了这本有些害羞很不完善的浅薄之作。
年少时,从高山远寨走出沟外,自觉浑身透着土气,可如今,却总是沉浸于怀旧之中。每当乘车驰骋在祖国广袤的北方大地,搜寻那一片片金黄的麦地,或是在烟雨濛濛的江南,凝望着那一亩亩翠绿的稻田,看到吐须的玉米林,望见青翠葱茏的菜畦,心中都会涌起莫名的激动。哪怕是俯瞰八街九陌的通衢大道,面对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我的内心深处,依然深深眷恋着那片乡土。
曾有几次国内旅游,同行的是本校教职工、或亲朋好友,或是县城周边的藏羌汉回老乡,其实大家联系已经十分紧密。记得有一次去宁沪苏杭游玩,本以为三月下旬是旅游淡季,可没想到依旧游人如织。大家相互抱团照应,临分别时,皆是依依不舍,回到故地,即便许久未见,情谊却依旧热络。数次在省城等地,遇到本土阿坝州人,乃至甘孜、凉山少数民族,同行的因素,都有一种天生的亲切之感。走到外省,巴蜀口音皆以老乡相称(旅游欺骗老乡除外),而当走出国门,更能深切地感受到华人华语所带来的那份亲和与团结,由此感知什么叫中华民族的共同体意识的概念。
生活是如此的绚丽宽广,总有那么一些人事,不经意间触动你的心弦。平凡的世界里,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平凡与平庸。无数文学人拼搏奋斗一生,或许都未能绽放光彩,我便是其中之一,“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旷野之中的鸟,总要努力找寻属于它的那片天空,即便天空未曾留下它的痕迹,但它也确实地曾展翅飞翔过。
在浩大的花园里,种下我那小小的花。鲁迅先生曾说过:“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阳,我们自然心悦诚服的消失。”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的同事们纷纷跳槽,这几乎成了当时的一种时髦风潮,但凡有点门路的人,都想尽办法跳出教师这个行当。还有部分小学整改,一些教师被认为教学水平不高,不适合教书,但后来大多充实到了乡镇领导重要位置,还干得相当出色,这无疑给了其他教师极大的诱惑。那些关系硬的同伴,不论所教学科是什么,因为好背景,都有了较好的前程。而我却是和一大批教师一样,算是最坚定的坚守也可以说是不能不继续站在讲台的人之一,也不乏其痴心不改者,其实党和国家丝毫没有亏待长期从教的老师,我如今满心庆幸。我曾给自己罗列过终生从教的十大好处,其中最让我欣慰的是便是不错的待遇和平稳安居一生,更主要的还是收获了众多所教出来的学生的尊重与崇敬,这可不是每个教师都能拥有的深厚情谊,是对教师综合素质的一生考量,深得君子之乐。由于与一些学生特殊情感保持,我这老师常常在高朋满座场合被真诚地捧为座上宾相待,总要打乱以行政级别排序。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总是以文化兴盛为支撑的。” 往昔回忆的片段,如点点星火,温暖了整个曾经。走过所有的伤心、绝望与挫折,如今再回首,只觉当下的一切是这般美好。
是为自序。
作者2025 年 9 月 17 日写于理县家中
(注:本文已获作者授权发布)